蒋芽儿嗅嗅空气,灵敏的小鼻子里传入了什么异常的成分,她预言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由于害怕,还有兴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转向秧宝宝,两只小绿豆眼灼灼发光:和我妈妈一起念经的老婆婆,家里一只公鸡生了一只蛋!秧宝宝不由也有点害怕,嘴里却说:这又算什么呢?蒋芽儿说:丁字巷有户人家盖房子,我爸爸送木料去,正打地基,打下去,蹿出来一只黄鼠狼。秧宝宝说不出话来,看着蒋芽儿的眼睛。蒋芽儿再接着说:“江南楼”的老板你有多长时间没看见?跑掉了!对面的“江南楼”果然黑着灯,想想,是有多时没开张了。蒋芽儿一把拉住秧宝宝的手:你晓得吧,上回我们去看菩萨戏的那个张娄庙,尼姑,女爷爷,中午打瞌充,做了一个梦,有只东北虎窜到这里,你再想想,镇上的外乡人,哪里人最多?东北人!两个小孩子的手心都出了一层汗。看来,出事情是不可免的了。可是,出什么事情呢?怀着这个老大的悬念,两人积压回个的家,爬上床去,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甚至于,秧宝宝又看见了“江南楼”的老板。他骑着一辆铃木摩托车,骑下大路,往北边去了。“江南楼”却真是打烊了,门窗紧闭,室外空调机上的雨篷,翻卷起来,掀成一团,好像一只鸟巢。这也没什么,镇上有许多生意,停了做,做了停,走马灯似的。蒋芽儿呢,似乎已经忘了她的预言,再也不提。两人每天早起,走在初秋爽洁新鲜的阳光下,一同上学去。无论是车站,还是电影院,早晨的时候,都是另一种面貌。一律是嘈杂,而且邋遢。中巴摇摇摆摆驶过空工,攀上道路,尾部喷着气,汽油味漫了整个路口。电影院这座水泥建筑,在日光中更见灰暗,台阶上遗留着瓜子壳,塑料袋,烟头,果皮。黑暗所造成的封闭此时打开了,敞着,与这镇子其他的部分连为一体,使这镇子变得大了,平了,并且令人厌倦。然而到了夜晚,诡异的空气又降临了,每一桩物体都投下暗影,将空间阴隔成小块,遮蔽着。这镇子就像有了阶层的划分似的,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区域。要出事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时候,蒋芽儿拉了秧宝宝,斗胆出了门洞,越过路面,到她家买下的小楼前面去。大轮的满月底下,空地上像栽了银子一样,白花花一片。仔细看去,是扔下的瓶子,易拉罐,塑料袋,泡沫块。她们就拾了一个大塑料袋,撑开,一人提一边,弯腰拣着。月光下她们的影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辫子一会儿垂下,一会儿甩到背后,好像在跳着舞蹈。稻子真的熟了,有饱满稠厚的浆汁气,热呼呼地扑鼻。北面田野里,最近的一片厂,亮着一百灯光格子,机器声轰鸣。可是,秋虫清亮的叫声却穿透出来,直入耳去。她们拣了有五六袋子,空地略略转了颜色,变成一种熟地的深褐色,就像刚犁过似的。并且,土地的湿润的甜腥气也漂浮起来。
两人拣了一阵,将塞满垃圾的塑料袋归到路边,拍拍手上的地土,要走。蒋芽儿却又要去看房子。于是,返身再走入空地。脚下的地比方才柔软有弹性,微微地陷着脚。房子里的家具搬空了大半,窗上的木板也撬掉几块。所以,房里便灌注了光线。正方形,或者斜边形的月光里面,可看见地坪上粗糙的水泥颗粒,墙上面略微细腻的石灰颗粒。靠墙还有几件什物:床板,藤箱,一堆土黄色旧布,大约是沙发套。均匀的月光里,反而比在日光下看得更细微。这时候,她们看见房间的正中,隐约有一条虚线,两人的目光聚到了那里。这条虚线就像巧手的孩子用树叶的茎做成的珠子,将细细的叶茎掐一点,拉一拉,掐一点,拉一拉,最后,那一粒粒的茎便穿在了拉出的纤维丝上。现在,这一串细珠子就从房间的中央垂直下来。不过,那珠子是由光亮变成的。并且,好几次,它脱离了她们的视线,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注视良久,她们方才看见,在那珠子的最下端,垂着一个坠子。她们同时认出了,就是那个大蜘蛛。在家具的腿之间,来回穿梭,织出了那一张复杂精密的大网的,就是它!家具搬走了,它的网没了,它竟又织出了一条线,从房顶上的裸着电灯泡织下来。她们都有些活动,看着这只顽强又辛劳的大蜘蛛。月光在空房间里移动,不知不觉中变换了角度。那珠子有一瞬间,连成了一条光的线,烁然一遥蒋芽儿一激灵,脸离开了玻璃窗,侧着,小声说:听见没有?秧宝宝也侧过脸,听着。蒋芽儿说:有声音!不等秧宝宝回过神儿来,她拉了秧宝宝的手,跃下台阶,疯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空地上的小石头,碎砖瓦,被四只脚踢得乱飞。她们终于跑上路,来不及两头望望,直奔路对面。蒋芽儿对了懵懂中的秧宝宝,喘吁吁地说声:要出事!一头钻进卷帘门底下。秧宝宝也立即进了门洞,三级并两级冲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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