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一切安然无恙。太阳底下,那股子潮湿与霉烂的垃圾味,暖烘烘地起来了,壅塞在镇子里的角角落落。有些熏人,却也叫感到安全。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活动。蒋芽儿依然在楼下喊秧宝宝的名字,约了她一同上学。在秋日的早晨,她们显得比以往更要轻松和愉快。秋天总是给人喜悦。卸去了溽热的重压,连那股子气味都要好一些。任何一种颜色都像是掺了一点乳色,变得柔和,沉着,不再是夏天的那种“暴”。尤其是在这样水气重的江南,秋日的干爽,使空气变得单纯,有利于呼吸。人的脸似都清瘦了一些,其实是神清气爽。小孩子要比夏季时更好动,走路要快,嘴皮子也要快,一进学校,那操场上满是窜动的身体,喧声震耳,像鸭棚。
可这还是在白天,到了晚上,蒋芽儿和秧宝宝变得胆小如鼠。连门洞里的黑,她们都害怕了,各自躲在家中。虽然寂寞,可是安全啊!她们人在家中,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动静。现在,连秧宝宝都相信,要出事情了。处处都是迹象啊!这一日晚上,其实天刚黑下来不久,可因为天短,就变得更晚了一些。街上有人赶了一群鸭子,从东往西走,养鸭人的赤脚与鸭子的掌蹼,柔软地踏在路面上,啪啪地肉响。秧宝宝跳起来,奔到阳台上,往下看,正看到,蒋芽儿从卷帘门下探出身子。两人互相看到,咫尺天涯似的,对视一会儿,各自缩了回去。
陆国慎回家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吃饭的时候,或者做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会突然抬起头,说:又踢我一脚!有一回,她还让小毛贴着她肚子听。闪闪呢,则是戴一副听诊器,在她肚子上按来按去听着。李老师站在旁边说:能听出什么呢?什么也听不出来!虽然是怀疑的态度,但分明也是有所期待。大家围着陆国慎的时候,秧宝宝总是站得远远的。陆国慎回来之后,她们还没有照过面,秧宝宝看见她在,便低下头走了过去。好几次,已经看见陆国慎朝她看了,她却扭过脸去装看不见。现在,又是陆国慎帮她装米,装水,装菜盒。从陆国慎手里接过饭袋子时,她把头低得更深了,只看得见陆国慎的一双脚。这双脚穿在一双布鞋里,脚背却从鞋口肿胀出来。她心里不觉有点难过。和陆国慎之间,就是这样,觉得难过。为了避免每天早上与陆国慎接触,秧宝宝开始自己料理早上的事情。她早早起来,自己舀一小瓢米,淘净,装进大饭盒,小饭盒里,搛一些前日留好的菜,再将水瓶灌满矿泉水。一件件放好,纱布袋扎紧,提着上学去了。这样,她和陆国慎更用不着照面了。
可是有一天,吃晚饭,这一天,凑巧了,大家都聚在一起上了桌,陆国慎说:在医院里,吃过一次鸡蛋,全是当年小母鸡的头生蛋,鲜极了,而且滋补极了。闪闪说:你怎么知道是头生蛋?舌头这样灵。陆国慎一反不与闪闪抬杠的惯例,坚持说:我吃得出来。秧宝宝的脸几乎全埋进饭碗里边,眼泪马上要流下来了。大家都忙着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她,关于头生蛋的话题又很快扯开了。然而,秧宝宝和陆国慎,终于有了不理不睬之后的第一次交流,她们彼此心领神会。
与陆国慎的心领神会并没有打开局面,反而使秧宝宝更加羞怯地躲着陆国慎。陆国慎并不去勉强她,晓得这个孩子的心,心里越是和谁亲,表面上就越是和这人疏离。晚上,她走过秧宝宝的小床,看见她蜷在薄被子里的身形,挺想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脸。可是,她不想让这孩子尴尬,就什么也没有做,走了过去。
就这样,局面转过来了,变得秧宝宝和闪闪说话,和陆国慎不说话。虽然是不说话,可秧宝宝却时时感觉到陆国慎在常洗干净,叠好了,端端正正放在她枕头的衣服上,有陆国慎手上的防护霜的气味;饭桌上的几种菜,是陆国慎特有的风格,比如,豇豆也好,茭白也好,茄子也好,南瓜也好,北瓜也好,一律上锅蒸熟,再浇上酱麻油或者腐乳汁;晚饭以后,新闻联播时候,家里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其中又多了陆国慎的声音进来,就起了中和的作用,变得均衡了;以前不觉得,现在还发现,陆国慎喜欢点卫生香,点一种檀香味的盘香,所以,家中就又有了一种陆国慎的气味,檀香味。陆国慎虽然不像闪闪那么活泼有趣,但她却有着一股渗透性的影响力,在她周围,布满着她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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