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58)

2025-10-10 评论

    到了这一步,闪闪便是慎而又慎。为了最快收回投资,她给自己定了两个字:“早”和“简”。要尽早开张,勤简办事。但这决不是说闪闪打算马虎行事,闪闪还是原先的闪闪,什么事都要做得漂亮。她首先决定暂时不装修,这就节省了个大头。她穿了一身旧衣服,用头巾把头发包起来,拿一把长扫帚,将天花板与四壁细细地扫一遍。然后又去翻箱底,翻出几块花布,钉在墙上,遮去那些龌龊斑迹。一面墙是蓝印花布,上头就挂顾老师的几幅条幅。另一面是墨绿色的厚尼龙,配的是几幅镜框,镜框是请木匠做的。其中一幅是外国的森林,林中小溪;一幅是静物:色泽鲜艳的苹果,鸭梨,玻璃水瓶;再一幅是顶水罐的西方女郎。因为画有些嫌少,闪闪将自己的一些木珠挂件,瓷砖画,珠花发饰,钥匙圈,甚至一件宽袖斜襟盘纽的大红隐花短夹袄,也展平了别在布上。正对了店门的一面墙,则张了一幅龙凤呈祥的大红花被面布,上面挂一幅顾老师新画的“百子图”,热闹极了,红火极了。
    塑料地毡,花去了预算里的绝大部分,闪闪认为地是决不可忽视的。这问题上,她又变得有些奢侈,将两间店面的地全都铺满。等灰白粗糙的水泥地覆盖上崭新的葱绿色地毡之后,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与华丽起来。余下的钱,买几盏射灯,安在顶角线上,照着画。正中的一盏灯,再没钱买灯罩了,闪闪却怎能让它裸着呢?幼师毕业那年,大家结伴去海南,买回的一顶镂空斗笠,翻过来,兜住灯泡,光从镂花的眼中筛下来,满屋都是金稻谷子。阳台上养的花草,统统搬下来,海棠,栀子,杜鹃,龟背竹,沿墙放一周。花期已经过了,可叶子都绿着,用抹布擦洗去上面的灰――这事情就交给秧宝宝了。没有柜台,闪闪将自己房里的写字台搬下来,侧放着,一面在桌上制作布贴画和风铃,一面做生意。
    等一切就绪,陆国恬也将营业执照送来了。受托办事的人很热心,在营业范围内写了工艺品,美术品,还写了服装,鞋袜,小百货,化妆品,办公用具,一直写到冷饮,食品,才告结束。这样,受托人向陆国恬解释道,假如画廊做不好,还可以做别的。
    此时,镇上人人都知道李老师家要开店了,也有人跑来打探,就觉得稀奇和好看,却不甚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店。有一日,秧宝宝放学从老街口回来,走过小小影楼,门里冲出妹囡,拉住秧宝宝,神色惊慌地问:李老师的囡要开影楼了吗?秧宝宝嘲讽地看看她,心里好笑说:天下除去影楼,你还晓得什么?挣开手,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妹囡,站在熙攘的街口,满脸疑虑。

    顾老师说他有一个老友,特别擅长画荷花,荷叶间的风都画得出来。倘若能有他的两幅荷花,挂在店堂里,壁上就有了水气,增色许多。不过,顾老师又说,这老友脾气孤介得很,也是遭遇所至。老友原本住在上海,在一个机关里做文员。反右的时候,为别人抱不平了,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定为右倾。要放在别人身上,也就认了,可他偏不。生气辞了公职,携家眷回到老家周家桥。夫妇俩都到前清镇小学教书,老友又做了校长,直到退休。如今小孩都大了,出去做事了,他们老夫妇还住周家桥老宅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说来,已经许多年未见,求不到画,见一面也好的。于是,下一个星期天,女婿小季,到菜市场约了一条周家桥过来卖菜的船,顾老师带了秧宝宝,还有小毛,一同搭船去周家桥看望老友了。
    一早起,闪闪就开始打扮小毛和秧宝宝。小毛穿成一个外国的少爷:鹅黄色的毛衣,束在吊带西装长裤里,一双铮亮的皮鞋,头戴一顶花格贝雷帽。秧宝宝头发打散开,发筒卷紧了用电吹风吹,放下来就有了波浪。然后从最底下掏出两绺头发,各编成细细的辫子,翻出来,拢住头发,再合成一股,别一个大大的花绸结,穿一条西洋红格子呢裙,齐膝的白长统牢不可破,红皮鞋。因怕河上风冷,闪闪拿出自己一件线钩镂花衫,让她罩在外面。闪闪虽然没有说,可人人看得出来,她是不想叫那上海出身的老友以为他们乡气。顾老师也换了干净的衣服,擦亮皮鞋,头上戴一顶米黄窄沿帆布帽。准备的礼物是一坛花雕酒,四封云片糕,一方火腿,一个竹制的笔架和笔筒,还有顾老师的一幅字,因晓得老友是清闲淡泊的性情,写的是一个“竹”字。李老师则叮嘱两个小孩,不可说“翻船”,“倒灶”,诸如此类叫船老大不高兴的话。彼此间亦不可吵嘴闹气,叫外人看笑话,笑话李老师家里出来的人没规矩。小毛呢,要拉着姐姐的手,秧宝呢,也要晓得照应弟弟。这么叮嘱着出门去,一老二小,十分光鲜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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