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停在老街桥下的埠头。略等一会儿,老大便到了,担着出空的竹筐,两个摞在一起,塞在船篷最里面。然后,展开一张新席子,铺在篷下,顾老师坐里面。外面,依了顾老师的腿,坐两个小孩,篷只遮到一半头上,反正小孩子不怕晒。老大自己翻转身,面对面船头。赤脚往橹上一踩,手里的桨一横,船离了埠头。
老大看上去就像又一个公公,一个略微年轻和健壮的公公。树根样盘根错节的手和脚,褐色的皮肤,眼睛在眉棱底下发光,固执地闭着嘴,小孩子都有些怕他。因此,秧宝宝和小毛都很老实。过桥洞时,和别人家船屏住,那年轻的老大抢了他的先,他骂人的话也与公公一样:格贼娘养的贱胎!因是星期天,四乡到华舍来的船比较多,又有两条卖水的大船从鉴湖里过来了,河道里便挤挤挨挨的,出不去也进不来。有一阵子,满河里都是船。老大们丧气地说:不走了,温一壶老酒来吃!一边说气话,一边还是左腾右挪,慢慢地活动了。
船上罩了一层水气,所以,岸上的声音,便被隔开了,听起来嗡嗡的。那些低矮的房屋,此时坐在船上看,也需仰视着,屋檐几乎伸到河面上来了。新洗晾的衣服,滴滴答答溅着水珠,溅到船上的客人脸上。后来船出去了,河道便开阔了一些,也不是太开阔,两边的岸还是近的,架上的葫芦老了,黄了,打在一起,声音是“空空”的。太阳高了,河面上的雾气一下子全收起。就像从水里面升上来的,鸭鸣陡地响了,含了一种金属的嚓嚓声,哗啷啷的,遍地皆是。紧接着,远处的机器声就盖了过来,是比较密集和沉闷的轰鸣,还有电夯声,夹在里面,打着重节拍。一时间,万物齐鸣。阳光也亮了一成,化作千万根金针,扎在水面上,烁烁地摇晃。船就从金针的毡子上划了过去。这般喧哗中,桨的嘎吱声,依然耿耿地穿透出来,一节一节地向前走。
河道,宽一时,又窄一时,亦有船开对头,交错而过。是机动船,马达轰响着,船上架着八仙桌,桌上摆了糕点,贴了喜字的大花瓶;桌下是成箱的啤酒,饮料,成盆的鱼,肉;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后,是一家办事情的。船下的水清些,几乎看得见水草,有鱼在草丛间游,伸手一捞,却是一片塑料袋。只得又放回水中。船身摇了脾气,老大正过脸,眉棱底下的眼睛,瞪了瞪对面两个小孩。小毛就向秧宝宝身边缩了缩,秧宝宝则对着老大的眼,心里说:怕你!老大的脸又偏过去了。前边一个埠头上,立了一个男子,脚下放了一架车辕,等老大慢慢将船靠过去,就并力提起车辕走下台阶。然后老大立起来,两人一人一头,将车辕抬上船,放下,正抵着秧宝宝的脚。那人直起腰,摸出烟来敬老大,老大接过一支,夹在耳后,那人又取出一支夹在老大另一个耳后,回过头还要敬顾老师,顾老师摇摇手谢辞了。于是那人便上岸去,船又离了埠头。
现在,老大的一边一个耳朵各架了一根香烟,好像耳朵上又长了一对耳朵,就变得不那么凶恶,而是有些滑稽。可小毛还是怕他,一动不动。秧宝宝可不管他,从船帮俯身下去,将手浸在水里。被太阳晒暖的水滑丝丝地从指间溜了过去。因为车辕压了船,船并不晃动,老大也没有看他们。所以,小毛也学着去划水了。这样,就可感觉到船速,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缓慢。前边又有一个埠头立了人,身边是几坛老酒,上了船,再接着走。走过一带宽阔的水面,忽然,耳根“刷”地静下来,机器轰隆,鸭鸣,全都止了。前边,两岸相近处,柳树几乎携起手来,底下是一弯石桥。周家桥到了。
此时,可听见浆下的水声了,哗哗的,一股一股,船进了岸间。有清脆的剪声――剪螺蛳的尾巴。船靠在一个埠头,顾老师与老大交割了船钱。正在淘米的女人欠了身子,让船上人上岸。
近午时分,岸边木廊下,聚了几个人,在看盆里的活鱼。顾老师带了两个小孩,走进一条巷子。巷子一侧拉出一个凉棚,底下摆着肥皂,草纸,火柴,胶鞋一类杂物,店主在棚下捧一大碗面吃。石板路就好像用墨线勾过一般,黑是黑,白是白。有女人拎了酱油瓶迎面来,问他们找谁家。顾老师告诉她,女人“哦”了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顾老师带他们从巷口拐过去,进了又一条横巷。巷口是个裁缝铺,窗户里望进去,只见一桌面的布料,上面放了一把木尺,还有一块滑粉,裁缝跑出去了。这条横巷的尽头有一扇铁皮门,门口覆了些藤蔓植物,那老友就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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