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10)

2025-10-10 评论

    那年的圣诞节,阿三还是给比尔寄了一张卡,没有签名,也没有写下地址。不知比尔接到这没头没脑的圣诞卡,是怎么想的。这年的画展,最终也没有办成。发起人首先退出,为了要去法国。他在马路上结识了一个向他问路的法国老太,恰是个画廊老板,很赏识他的才华,将他办去了法国。其实,仅仅是走了一个人,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一走,人心都散了。其余的人似乎也看见好运在向他们招手。大马路上走来走去的外国老少,不知哪一个可做衣食父母的。画展不了了之,阿三的房里堆了一堆新作品,大多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着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和阴森,具有着二十世纪艺术所共有的特征,那就是形象的抽象和思想的具体,看起来似曾相识。这些年里,阿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思想有些膨胀,但久不练习,技术退步了,因此,形上的模糊更夸张了抽象感,而思想的针对性则更加鲜明,一切都显得极端和尖锐。其中有些力不从心,还有些言不由衷。有时候,阿三自己对着画坐上半天,会疑惑起来,心想:这是谁的画呢?
    当这些画积起了一层薄灰的时候,来了一个人。是本地的美术评论家。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对画的评价也往往莫衷一是,可因为写得多,渐渐也形成了权威。现在,他正为一个香港画商做代理人,这使他在制造社会舆论的同时,又开辟了通往市场的道路。他来到浦东的阿三的住处,看了阿三的画,立即拍板购下了一幅,并且,与阿三展开了讨论。讨论是从为什么作画的问题开的头。阿三说因为快乐,这同几年前的说法一致,语气却要肯定,经过深思熟虑的。评论家说:奇怪的是,说是为了快乐,画面却透露出痛苦。阿三笑道:你难道连这都不懂,快乐和痛苦在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濒临绝境的情感。评论家就问理由,阿三又笑了:还需要理由吗?事情发生了,就存在了,存在就是合理。评论家就又刨根问她:为什么是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这样发生和那样发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阿三说也许有不同,也许没有不同。于是他们又谈到事物之间有没有具体的联系。评论家以为表面上没有,实质上却有。阿三的观点则相反,表面上有,实质上却没有。评论家便一下绕回去,说:既是这样孤立的形态,快乐和痛苦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这就把阿三问愣了。
    他们的讨论东一句,西一句的,不大接茬的样子,却都兴致盎然,彼此感觉有启发。评论家回忆起阿三初露头角时的胆怯样子,想她真是成熟得快,都能在一起探讨理论问题了,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养料呢?阿三与评论家说着这些,思想逐渐清晰起来,原先对自己新作品的茫然减退了,觉得那正是自己想说的话,一切全都自然而然。

    半月之后,阿三拿到了支票,支付的是美金。这似乎是一个证明,证明阿三的画汇入了世界的潮流,为国际画坛所接纳了。阿三不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地域性画家了。
    从此,评论家便成了常客。务虚完毕,接下来就是赶着阿三作画,像一个督工似的。有一阵子,阿三看到颜料就心烦,想着偷一天懒吧,可是评论家又在敲门了。就是这种农人式的辛苦劳作,将阿三从漫无边际的思想漂流中拯救出来,也将她从懒散中拯救出来。生活变得紧张,而且有目标。现在,那几份家教也结束了,主人们任期已满,先后回国去了。阿三就专心画画,还有看画。她又奔忙于一些画展之间,以及朋友的画室之间,去看他们的新作品,听他们的新想法。阿三过去在班上并不被看做是出色的学生,而现在,评论家的谈话以及卖画的成果使她看见了她的才华。
    这段日子里,阿三挥洒掉多少颜料呀!她画腻了那种补丁似的色块以及藏在色块里的实体,开始画那种逼真的小人儿,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反透视法的平面的十字路口,或者大楼上下,沙丁鱼罐头似的。这是颇费工夫的,是个细活,阿三绣花似的画着。起初的效果确实惊人,由于长久地在画里找不见清晰的人和事,一旦看见这栩栩如生的场景,真是叫人高兴。这些小人儿全都有模有样,有根有据,十分可爱。也能看出,阿三心里的安宁。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在这画小人儿里,又有一些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有时画久了,阿三一抬头,看那太阳已经西去,有轮渡的汽笛传来,不禁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