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19)

2025-10-10 评论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一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在变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马丁的中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痛及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出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虚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一个句号,使之善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三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看他坐进出租车,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可是马丁已经走了。阿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车熙攘的马路上。这时候,马丁从出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两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名,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它忠实地驻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谈爱吗?算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静不下来。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画画了。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马丁,你不负责任!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毁了,他应当还她一座,可是没有,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阿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比尔走的时候,阿三能画画,马丁走了,她却连画画也不能了。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天气终于有了凉意。阿三挂在窗前的一只叫哥哥,渐渐声气微弱。阳光变得稀薄透明。房子前后的新楼也平地而起了。远处,有一只塔吊,在有雾的夜晚,那升降臂上的一盏灯,穿过雾障看着阿三,像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但也是虚空的意味。午后时分,天空积攒着雨云,蜻蜓飞进房间,在突然变暗的黄昏样的光线里飞翔,翅翼闪着幽光。阿三想起马丁说的"本来"的概念。她静静地向昏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手心。这就是"本来"吗?天已经暗到了这样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样,雨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气压变得很低,呼吸都有些困难。雨马上就要下来了,甚至隐隐地听见有雷声,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滚动。可是忽然间,雨云露出了边缘,阳光从那边缘里射了出来,天又亮了。这时候,才看见雨云原来是在飞速地奔跑,由于面积实在太大,要跑许久才可从头顶跑开。雷电终于没有来临,大雨也过到别的区域,蜻蜓飞走了。那接近于"本来"的幻觉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着窗口的景象。房间里堆着她的没卖出的画,几乎可代表这几年的美术史。没有人上门,人们都知道阿三和一个法国画商打得火热,眼看就要传开阿三去法国的流言。
    现在,阿三已经划进专门为外国人准备的那类女孩子,本国的男孩子放弃了打她们的主意。这就是阿三至今没有遇上一个中国求爱者的缘故。她生活在一个神秘的圈子里,外人不可企及。谁也无法知道她们日常起居的真实内容,那就是有时候在最豪华的酒店,吃着空运来灼新鲜蚝肉,有时候在偏远的郊区房子,泡方便面吃,只是因为停电而点着蜡烛。她们的时装就挂在石灰水粉白的墙上,罩着一方纱巾。还有她们摩登的鞋子,东一双,西一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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