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34)

2025-10-10 评论

    阿三却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阳春面打去,她感觉到手上沾了阳春面的牙齿血,眼泪,还有口水,心里越发的厌恶,就越发的要打她。她感觉到有人来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无穷,谁也别想阻止她打阳春面。这时,她也感到一股发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镇定全都是故作姿态,自欺欺人。她体验到在这春天里,油菜花开的季节,人们为什么要大吵大闹的原因。这确是一桩大好事,解决了大问题。她根本看不见阳春面的脸,这张脸已经没了人样,可阿三还没完呢!她的手感觉到阳春面的身体,那叫她恶心,并且要阳春面偿还代价,谁让她叫她作呕的?
    人们都惊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会发作,就如同队长们所认为的,阿三是属于自控能力强的一类,在这样的地方,她还保持着体面,人们称她是有架子的。可大家也并不排斥她,因她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却并不仗势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样。于是都与她敬而远之着。而她的这一发作,顿时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人们一拥而上,强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只得放开手,哄笑着四下逃散。这哄笑严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记了她已经错过严肃的闹事阶段,正处在一个轻桃的带有逗乐性质的时期,别指望谁能认真地对待她的发作。现在,阿三的攻击失去了目标,她抓住谁就是谁。院子里一片嘈杂,大家嘻笑着奔跑,和她玩着捉迷藏。最后,阿三筋疲力尽,由于激动而抽搐起来,颓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正午的日头,铁锤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开始绝食。起初,中队长为防止她自伤,给她上了手铐,后来以为她的绝食是为抗议上铐,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们都去工场间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开始还守着她,与她说着开解的话,可统统没有回应,便也觉着无趣,自己坐到了门口。太阳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个奇怪的小虫子。她说:你来看呀,这里有一个怪东西,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没有回答,她只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等到晚上收工回来,人们看见她床边放着一动未动的饭盒,便都轻着手脚,不弄出一些儿声响,好像屋里有着一个重病的人。隔壁寝室的人也都过来,伸头张望一下。还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边,对着她叹气。她的床边堆起了各种吃食,凡是小卖部能买到的,这里都有。有刚接受家人探视的,就将家人带来的好吃好喝贡献出来。似乎,这些能够诱使阿三放弃绝食,重新开始吃饭似的。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于饿,也熬不过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的事都历历眼前。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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