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离婚难离，他们却离得分外容易，手续很快批了下来，也没什么财产，仅一间房间一个查理。房间是和查理连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两人推让了一会儿，就决定给了阿康，米尼(35)要回娘家去了。
这天上午，米尼(35)将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出来，放在一口帆布箱里，就是她插队落户用的那一口箱子。她想起，也是在一个上午，她来到了阿康家里，偷偷摸摸，做贼似的。阿康没有去上班，站在她身後，准备她一走，就回父母家搭夥去。他们两人没再多话，眼泪早已哭干了，只是心里还有点恍恍的，觉得事情很奇怪，怎么就到了今天。他们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然後就分头走了。
米尼(35)的阿婆已经老得走不动了。由於严重的风湿，她成天围坐在被子里，躺在大房间拦出的走道的床上。房间里住了米尼(35)哥哥的一家，另一个朝西的小间住的是姐姐的一家。米尼(35)回来之後，就与阿婆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她将身子伸进那湿冷的被窝里，外婆的瘦腿就像枯槁的木头，寻着米尼(35)身体的热气倚了过来。阿婆靠在高高的枕上，骷髅般的脸上嵌了一对灼亮的眼睛，她说：米尼(35)，你怎么好意思回来的呢？米尼(35)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可以回来。阿婆又说：我们不是断绝关系了吗？米尼(35)就反问道：什么时候断绝的？我怎么不知道。阿婆说：你不是不再回来了吗？米尼(35)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阿婆气了，眼睛像午夜的猫似的，射出逼人的光芒，厉声说道：这是我的家，你不能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米尼(35)笑道：你说是你的家，却怎么只能睡在走道里呢？阿婆的身子微微颤着，然後又平静下来，说：你不也是睡走道里吗？米尼(35)装作睡着了，不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熟了。等她醒来时，天已微亮，阿婆倚在枕上，眼光亮亮的。她想：难道阿婆一夜都不曾睡下吗？
现在他们一家倒分了四家起夥：哥哥一家，姐姐一家，阿婆一家，米尼(35)又一家。
阿婆对米尼(35)说：她应当支付她的一份水电房租。米尼(35)说：我正要和你算帐呢，这几年我可是连一分生活费也没拿过。阿婆反问道：你向我讨生活费我向谁去讨？米尼(35)笑道，我并不是向你讨，是向我的父母讨。阿婆脸一沈，说：你这样大的人了，却还要吃父母的，要脸不要脸？米尼(35)更笑了，说：吃父母的倒没什么，吃儿女的却有些难为情了；并且，吃了儿女的不算，还要把孙子的一份吃进去，这是要脸还是不要脸呢？阿婆铁青了面孔，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米尼(35)暗中窥伺着阿婆床头上了铜锁的樟木箱，觉得其中必有一些名堂。阿婆将钥匙藏了起来，而且时刻守在床上，她无法去察看箱子里的秘密。
像这样的对话，她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进行。
有时候，阿婆会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牢了她，看了一会才说：米尼(35)，你好丑啊！怪不得你男人不要你呢！米尼(35)说，那就是阿婆你作的孽了，你要俏一些，也算为我们儿孙做了一点好事了。阿婆笑了：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光，人们都说，谁家能娶这家的女儿呢？米尼(35)也笑了：现在可一点也想不到了，阿婆你老得多么厉害啊！阿婆就说：米尼(35)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想到米尼(35)也会到她这样的年纪，她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张开了嘴，露出一个黑洞。米尼(35)看出了阿婆的心思，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说道：我到了阿婆这个年纪，阿婆将在什么地方呢？阿婆很宽容地说：到我这个年纪？这不是每个人都可做到的事情，她看出米尼(35)不屑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更温和了：在你这样的年纪，总是心高气盛，好像世上样样事情都可做到。米尼(35)说：我至少可以比你做的好一些。阿婆说：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夸口。米尼(35)有心地问：阿婆，这样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阿婆的脸白了一阵，回答说：就是这样的事情。
米尼(35)晓得阿婆不敢说这样的事情就是死，更是紧追着问，阿婆就会气馁。可是，像这样的谈话，她们双方付出的都有点太多，受了重伤似的。之後，她们祖孙俩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时，互相很惧怕的，彼此都很警戒，而且很小心，好像生怕对方会害自己似的。有时她们在深夜里醒来，睁着眼睛，却装作熟睡，听着对方造作的鼾声，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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