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越来越怕死，吃着很昂贵的高丽参。有一天，她坐在床上，米尼(36)坐在房门口摘菜。她俩方才还在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然後就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米尼(36)看见在她菜蓝子旁边，有一线极细的水流，缓慢却不可阻挡地伸延过来。她抬头沿了水流寻去，看见这水流来自于阿婆的身下。阿婆已经死了，睁着眼睛，放大的瞳孔显出极其幽远的样子。
人们寻找了很久，最後在木棉枕芯的深处找到了阿婆樟木箱的钥匙。在箱子的最底层，有各式各样的存摺，活期，死期，贴花，加起来有两万七千元。还有一大包米尼(36)的父母从香港的来信，信都写得简单，问平安而已。米尼(36)的父母从香港回来了，穿着花色很鲜的衣服，脸色却都疲倦而且暗淡。他们带回家用电器，还有许多衣物，分送给左邻右舍。大殓过後的一个晚上，他们带了儿女孙辈，在国际饭店包了一桌，也请了阿康。阿康也来参加了大殓，他温文而整洁的外表，以及他主动赴丧这一行动的大度不凡，给米尼(36)父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後来，当听说米尼(36)父母在为回程的船票为难的时候，他便说他可以去试试，第二天竟真的送来了船票。於是，米尼(36)父母也请他一同赴宴，算作答谢。阔别多年的父母与儿女围坐在餐桌边，彼此都十分生疏，多年的怨隙已被时间和形势淡化，儿女之情也变作一桩遥远的事情。加上饭店里的豪华气派与餐桌上的繁文缛节，使清贫中长大的孩子深深受了约束。大家都很沈默，偶尔说几句话，也像外交辞令一样。唯独阿康好些。他很得体地称呼米尼(36)父母为伯伯和伯母，在恰当的时节建议敬酒，他还以不失文雅的态度调侃几句，说一些轻松的笑话，最终使这家人的团聚圆满地结束。席间，他和米尼(36)好几回眼睛遇到了眼睛，他们对视着，感觉到他们之间很深刻的默契，於是就有些伤感，调开了眼睛。饭後，米尼(36)父母叫了一辆出租，带了几个孙儿先走了，哥哥嫂嫂骑自行车回家，姐姐姐夫则搭乘公共汽车，阿康问米尼(36)：你怎么走？米尼(36)说：随便。阿康又说：我好不好和你一起走？米尼(36)又说：随便。於是，阿康就和米尼(36)一起走回去。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南京路上，使米尼(36)想到：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走过了？阿康问米尼(36)：要不要吃东西？米尼(36)还是说随便，阿康晓得随便就是同意的意思，就买了两块冰砖来，一边吃一边走着。米尼(36)又想到：阿康从不曾对自己这般殷勤过呢！心里酸酸的想哭，又有点快活。走了有半站路，米尼(36)就问阿康结婚了没有，阿康却问米尼(36)结婚了没有。米尼(36)说还没找到男人，阿康也说还没找到女人，米尼(36)就提了那小姐妹的名字。阿康笑了一下，说结婚是没有什么意思的。米尼(36)说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阿康说明明是你要和你结婚。米尼(36)说，就算是我要和你结婚，她不是也要和你结婚吗？阿康说：我逃不过你，却逃得过她。米尼(36)追问：为什么逃不过我，却逃得过她？阿康就说：你是一只母老虎！米尼(36)说：你自己才是老虎呢。这时，两人走过了一个音乐茶座，门上亮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阿康提议进去坐坐，米尼(36)说她从来没去坐过，阿康也说他从来没去坐过，於是两人就折回头走了进去。进去之後，米尼(36)却觉得阿康是进来过的，他很熟门熟路地带了米尼(36)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火车座坐下，阿康又在份内的饮料外多添了几种，摆了一桌子。米尼(36)说：阿康你出手很大方嘛！在哪里发财呀！阿康说：因为和你在一起啊，我很荣幸。米尼(36)冷笑道：我只不过是像鞋底一样的女人。阿康就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鞋底，鞋底和鞋底也是大不相同的。米尼(36)终於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就有个歌手开始唱歌，米尼(36)见四下里的女人都穿得很时髦，显得自己十分寒伧，也十分苍老。阿康靠在椅背上，抽着烟，灯影遮住了他的脸，只见一股朦朦的烟升腾着，尔後又弥漫开去，在彩灯下变幻着颜色。米尼(36)有些辨不清阿康的面目，觉得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心想：他们分别了有多久了啊！电声音乐如雷贯耳，灯光使她晕眩，她恍恍惚惚地望了阿康，不知他在想什么。她轮番将面前的饮料喝了一些，一支歌就唱完了。阿康说：米尼(36)，你坐到我旁边来好吗？米尼(36)心里不愿意，却不知怎么站起身，绕过桌子，到了他身边。阿康将胳膊环了她的脖子，一股热流渐渐地涌上了她的全身，她将头靠在阿康的肩膀上，感觉到阿康的呼吸在她耳边吹抚。她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她想，她和阿康就像一对恋人似的。阿康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米尼(36)，今天晚上我们回家好吗？米尼(36)心里一跳，嘴里却问：回什么家？阿康说：回我们的家呀！米尼(36)还装糊涂：哪里是我们的家？阿康就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米尼(36)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想：阿康是第一次对她那么亲热。她紧紧地偎依着阿康，就像一个初恋的女孩一般。歌手又唱歌了，是比前一支更喧闹的，米尼(36)啜泣着，将眼泪擦在阿康的脸颊上。阿康抽着烟，烟雾笼罩了他们，米尼(36)觉得就像在梦境里一样。米尼(36)哭着嗅着阿康身上熟悉的气味，心里充满了喜悦，觉得有什么东西回来了，可又怅怅的，觉得另有一些东西是过去了。她说：阿康，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睡在那老太婆旁边，一夜都好像有风凉飕飕地吹过，是从骨头里吹过去的，我就以为我也要死了，阿康你大概从来没有和这种半死不活的老人在一起睡过。现在，要我一个人再到那张床上去睡我是很害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叽叽咕咕地说着这些，阿康很耐心地听着，又好像没听，他的手抚摸着米尼(36)的肩头，另一只手抽烟。那老妖精不让我太平，米尼(36)继续说道：她总是说，你怎么回来了？你的男人怎么不要你了？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男人不是不放你回来的吗？我知道那老妖怪是在报复我，她不敢报复我哥哥和我姐姐，她怕他们，非但不敢报复他们，还怕他们会报复她，只好报复我，可是最後她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是谁报复的，谁又是为了什么报复的，阿康，你说这事情有多么奇怪？说到这里，她住了嘴，将眼前的饮料依次又喝了一遍。阿康说：我们回家吧，她顺从地站起来，跟了阿康走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