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39)

2025-10-10 评论

    她说:查理,你怎么来了?查理说:阿康叫我来的。她说:阿康叫你来作什么的?查理又说:不是你让阿康叫我来,说你要请我吃西餐,去“红房子”。她想把查理骂出去,又一想算了,就说:阿康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馄饨。查理说:荤素豆皮和鸡肉生煎吧!米尼(39)看着儿子,想道:查理怎么和阿康一模一样,一样的调皮,一样的讨人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锁上门,和查理一起出去了。查理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走在她旁边,像个大男人似的。皮肤和阿康一样白,却比阿康结实,肩膀厚厚的,像一堵墙。她想道:查理已经十三岁啦!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母子二人乘了两站汽车,到了淮海路上的荤素豆皮店。米尼(39)去占位子,给了钱和粮票让查理买筹子,忙了一阵,两人才算坐定。等查理的一份豆皮下了肚,米尼(39)问道:爸爸是女朋友了吗?查理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是不管阿康闲事的,阿康也不管我的。米尼(39)说:像你这样的的人,没有人管就完蛋了。查理说:那也不见得。然後又问:米尼(39)你有没有男朋友呢?米尼(39)说:我的闲事也不需要你来管。查理说:米尼(39),你要嫁男人,千万不要嫁阿康这样的了,你嫁个香港人吧!外公外婆不是在香港吗?让他们给你找个男人好了。米尼(39)喝住他,叫他住口。他却一径说下去:到了那时候,米尼(39)你发财了,阿康给你倒洗脚水你也不要啊!米尼(39)不由被他说笑了,嘴里还骂他不学好倒学坏。吃完了,查理抹抹嘴,说:米尼(39),你给我一点钱好吗?米尼(39)本不想给他,可想想又给了他两块钱,把他打发走了,然後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朝家走。
    之後,他们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再後来,又开始见面,在亭子间里过夜。两人对那天的争吵只字不提,就当没有那回事情。而那天的争吵就好像突破了一个禁区似的,阿康不再对米尼(39)躲躲藏藏,解除了警戒,房间里有时会很大意地留下女人的发夹,内衣,甚至一只女人的手提包。米尼(39)眼睁眼闭,装作不懂得这一些,也不去多想。她的缄默似乎使阿康生出了一点歉疚的心情,有一次,在高xdx潮过去之後,他们疲倦而又有点忧伤地躺在床上的时候,阿康问道:米尼(39),你真的除了我外,没有别的男朋友吗?他的话几乎叫米尼(39)落泪,她强忍着眼泪笑道:有啊,怎么会没有呢?而且不止一个。阿康认真地看着米尼(39)的脸,又说:假如你有别的男朋友,我会有一点点难过,不过,我不会干涉你的。米尼(39)扭过脸去,用肩膀擦掉一滴眼泪,说:你怎么会难过呢?这也太叫我好笑了。这一回,阿康并没有与她调侃,而是很异常的沈默了一会儿,然後说: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候很说不清楚。怎么说不清楚呢?米尼(39)以很轻松的语气问他,可是心里沈甸甸的,她不知为什么,这个晚上,会觉得很伤心。阿康说:好像,有时候并不是为了男女间的事而去做男女间的事的,可是结果却做出了男女间的事。米尼(39)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就像绕口令:墙上有面鼓,鼓上有老虎,老虎要吃鼓,鼓破老虎糊。阿康却继续认真地说:男女间的事看上去像只救生圈结果却是个圈套,落进去了就想爬出来,为了爬出来,就去拉牢另一只救生圈,想不到非但没有脱出旧的圈套,反又落进了新的圈套,圈套套圈套。米尼(39)一味地笑,说阿康绕口令的本领是一流的。阿康说:我说的是真话。然後就一赌气,翻身睡了。米尼(39)靠在枕上,望着阿康的後背,眼泪在往心里流。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呢?这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夜晚很不寻常,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会发生什么呢?
    过後的有一天晚上,米尼(39)按讲好的时间来到亭子间里,阿康却不在。房间里有一个剃平头的瘦高的男人,有一张黝黑的长脸,鼻梁高高的。他对米尼(39)说:阿康今晚有事,让他来与米尼(39)说一声,他是阿康的朋友。米尼(39)怔怔地看了他,心里觉得,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平头将半支香烟在烟缸里掐灭了,然後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去吧!说罢就站了起来,好像认定米尼(39)不会提出异议,於是米尼(39)就跟在他身後出了房间。他有一辆摩托,停在後弄的门口,米尼(39)想起她进来时是看见过这辆摩托的。
    她坐在平头的身後,在疾驶中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平头的後腰。平头的皮茄克发出一股皮革气味,夹着烟味,这烟味是要比阿康的辛辣得多的。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有人在看他们,她心里生出了虚荣心。平头的摩托在南京路东亚大饭店门前停住了,她就随了他上楼,有穿了制服的年轻朋友给他们开门。电子音乐如旋风一般袭来,灯光变幻着颜色,光影如水,有红男绿女在舞蹈。米尼(39)茫茫地跟在平头後面,绕过舞池,她感觉到灯光在她身上五彩地流淌过去,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啊!她险些儿在铺了地毯的台阶上绊倒,然後就在窗下的座位里坐下了。窗外是一条静河般的南京路,路灯平和地照耀着,梧桐的树影显得神秘而动人。米尼(39)惊异地发现,上海原来还有这样美丽的图画,她在此度过了三十馀年却刚刚领略。音乐使她兴奋起来,有一会儿她甚至觉得很快乐。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快乐了,快乐离她多远啊!她想找些话和对面这个男人说说,可是这男人很沈默,抽着烟。她就喊他:喂!他说:有什么事?米尼(39)问:是阿康让你带我来玩的吗?是的,他回答。喂!她又喊他,你知道阿康去什么地方了吗?他说:阿康没告诉我,只说他有事,请我帮个忙。米尼(39)说:你们是怎样的朋友呢?可以帮这样的忙,阿康也帮你和你的女朋友玩吗?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米尼(39)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自尊心便受到了打击,就再喊他:喂!你要是觉得陪我玩就好像上班似的很无聊,我们也可以回去的。那男人回答说:这和上班是两回事,互不搭界的。说完又没话了,眼睛看着舞池,灯光如烟。这时候,米尼(39)觉得有点受这男人的吸引,就不再多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问道:你在想什么事呢?那人就说:听音乐呢。米尼(39)说:耳朵都要聋啦,说话也没法说。他就让她不要说话。米尼(39)很无趣地住了口,想这男人为什么这样严肃。他招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几种饮料和点心,米尼(39)想这人出手要比阿康阔绰得多了。她渐渐地有些消沈下来,默默地吸着塑胶麦管,望着窗外,电车无声地驶过,载着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们。这时,他却对她说话了,问她还想吃些什么或者喝些什么?他的态度里有一种温存的意味,使米尼(39)受了深深的感动。他竟还提议带米尼(39)去跳一圈舞,当米尼(39)紧贴在他冰凉的皮茄克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搂抱的时候,她有些昏昏欲醉。她在心里叫道:阿康,没有你,我也很快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两人就没再分开,而是胳膊环着胳膊坐在了一处。米尼(39)想:这一个男人是谁呢?那人说要走,米尼(39)就跟他站起身走了。摩托的发动机声划破了夜晚的安宁,马路两边的树木飞快地掠过,当摩托从一辆轰然而来的载重卡车轮下一越而过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一股快要死了的快感。哦,这个晚上啊!她昏昏沈沈地想着,就到地方了。那人停下摩托,熄了火,然後挽了她的一只胳膊送她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脱了茄克坐下了。米尼(39)喝醉了似的,靠在床架上,对那人说: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开了眼界。那人笑了,开始抽烟。米尼(39)嗅着他的烟味,有种心荡神怡的感觉,微微笑着。那人慢慢地吸完一支烟,然後站起来,开始脱衣服。米尼(39)问:你要做什么?那人只是笑,他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像方才那么吝啬了。他继续脱衣服,米尼(39)有些糊涂,想着他究竟做什么。房间里充满了从他茄克上散发出来的皮革气味,使她开始头痛。当他脱到只剩一件衬衫的时候,米尼(39)突然间明白了,她从床上跳起来,叫道:你走,你走开!那人伸出一只手掌,就将米尼(39)推倒在床上了。米尼(39)哭了,说:阿康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吗?又说:阿康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可是她不再抗拒,那人的爱抚使她很舒服,那人像是很懂得这一行的,他使米尼(39)的内心充满了渴望,米尼(39)最後地嚷了一句:阿康,你等着瞧吧!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赤裸着,却独独穿了一双藏青的锦纶丝袜,米尼(39)奇怪自己这样神不守舍时却还注意到了这个。那人的精力和技巧都是超凡的,米尼(39)忽而迷乱,忽而清醒。那人的手法使她不知所措,傻了似的,这却是天下第一次的体验。她没有任何念头,只剩下感觉,她注意力空前的集中,不为任何事情分心,眼睑底下只有一双蓝色光亮的袜子在晃动。那人的持久力是空前的,并且能有一种长久地维持在高xdx潮之中的本领。米尼(39)气息奄奄地伏在枕上,那人却大气也不喘一声,翻身坐起,自己拉开被子盖上,靠在床架上,猝然间,他哼起了一支歌曲。那汹涌澎湃的痉挛渐渐平息了,米尼(39)听着那人唱歌。电灯静静地照耀着房间,她缓缓地想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这时候,她明白了一桩事情,那就是,阿康请来这个人向她还债。从此,阿康与她,就两清了。她收干了眼泪,抱着枕头静静地听那人唱歌,心中没有悲也没有喜。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