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去皖南的时候,陈卓然在沪东一家造船厂上了班,南昌则前途未定。阿明去了不久,就给他们来信。信中说,工程驻地是在山区,距铁路线六卜公里,先遣队伍已建起一些简陋的平房,兀立于起伏的丘陵之中;四下里是他不辨识的树种,低矮地伏在地面,杂芜得很;但兀然间,会有一株或是二株也是不辨识的树独自立起,树冠不大,树身细高,有些像火炬;当汽车上下左右盘旋,它便在视野里进来出去,留连久久,看起来,寂寥得很。下一封信里,已得知树名,那低矮的是野茶树,单独兀立的,则为柏树;可是又出来一种无名的花,细茎,长蕊,紫色,间在野茶树里,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还有水塘里的针似的小鱼,洗衣时会从指缝穿梭。再下封信告之的是鸟,亦是无名,只听得一片繁闹的啁啾,也是要细听,就听得出高低曲直,其实各有担当。然后,松鼠,野兔,獾,也出场了,又有一只果子狸,被他们围追堵截,一直逼进粪坑,再从粪坑中捞起,剥皮烹煮,一顿饕餮。第五封信开始从自然风光走人人文,介绍离他们最近的镇市名叫梅街,并无一树梅,不知此名源于何时何物;与这风流的名字不相符合的,是这镇市的古朴,阔大高耸的山墙,顶着斜平的黑瓦,木梁和木柱结构成框架,简约疏朗,是国画中的水墨格调;街道石板砌地,因气候潮润,石缝问嵌有青苔,而一旦日朗风清,那青便归于黑黛,是横铺的水墨。
陈卓然看阿明的信,常有身临其境感,他十分惊讶阿明的表达,何其畅快淋漓。去了皖南,阿明似乎焕然一新。此时回想,阿明其实一直是抑郁的,只是温和的天性,才不使这抑郁变得尖锐,就像南昌,不仅伤人,更要伤已。而他,陈卓然,似乎刚来临这抑郁期,就是在进人工厂的日子里。阴沉的巨大的车间,呛鼻的机油味,飞转的车床,金属与金属咬合摩擦的锐声,四溅出雪亮的铁屑……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硬度,热度,强度运动着的一股粗犷凶悍的力量。陈卓然感觉置身在一个危险的处境,完全不可由人力左右。这就是无产阶级的世界。他曾经在书本上无数遍的学习和认识,激情澎湃,可当这世界不期然间来到近处时,他被震慑住了。阿明的世界却是柔软的,明丽的,开阔的。在给阿明的回信中,他也描绘他的新环境——车间,他竟然把车间写得气势磅礴,将自己都鼓动起来。可是第二天上班,一走进那铁灰色,轰鸣着的空间,头顶走着行车,穹隆便无限的高,人则小成虫蚁一般,他的心情又低沉下来。他想,他其实不是对思想有热情,而是对诗有热情,阿明也是,他们都是诗人。现在,阿明到了合乎他气质的地方,皖南,发扬出了诗情。而他,却在了一个相抵触的环境里。陈卓然比其他人,比如南昌和阿明更成熟,他天乍有理性的能力,所以,他的低沉期也是在更为理性的情形上发生。前期所进行的知识准备都在这一刻里与他为难,构成困境。他的向来冷静的感性其实积蓄起极大的能量,此时一拥而上对抗理性,他的抑郁期就有相当的威胁力。谁能与他抗衡,因而来拯救他?陈卓然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那一节,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德国,乘上驶往法国的火车,他向前方伸出手,说:巴黎,救救我,救救我的思想!此时,想到这一节,陈卓然热泪盈眶。他给阿明写信,南于自恃,也是由于深知阿明帮不了他,他不便于流露软弱,而是以剖析的方式来说明自己的状况。于是,无意中,他便自己在解释自己,说服自己,也就是拯救自己。在信中,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阿明信上描绘的那个质朴单纯的世界,有着无限的温情,润泽着他的思想。阿明和他是如此不同,他似乎一直保持着孩童的懵懂,对周遭事物无知无觉,这又不是浑噩,而是,自成天地。他并不知道,其时他正处于历史的重要事件之中,上海往皖南源源遣去人员与物资,深入腹地。急骤开出的简陋的临时公路上,行进着客车卡车,以及工程车辆。转眼间,丘陵推成平地,打下钢筋,浇上水泥。国际冷战局势中,又一个战略堡垒将平地而起。阿明可说是在国际风云的前沿,可他浑然不觉,专心于自己的心灵。多亏有了陈卓然,否则,他给谁写信呢?他给家人的信只是报平安,叙寒暖,问健康,或者开列所需物品的清单。而对了陈卓然,他就起了抒发的愿望。和陈卓然一样,他多少也是自己向自己抒发。可同样的,倘没了陈卓然,他就只好抑制住这愿望。现在,他可是相当放纵,相当任性,要对自己,他可不好意思。陈卓然就像另一个自己。好比阿明对陈卓然,是另一个陈卓然。陈卓然的信,对阿明是有些深刻了,他多半看不懂。他们的交往向来如此,阿明并不很懂得陈卓然,他更多地是欣赏这个人,欣赏他清明轩昂的长相,欣赏他流利的说话以及新鲜的言辞,欣赏他不为自己懂得的思想,继而感激他对自己倾心诉说。事实上二呢,陈卓然虽然深刻,却也未必真正懂得阿明。他们各领一爿天地。有几次,南昌不禁是纳闷地问陈卓然,为什么对阿明如此器重,陈卓然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因他自己也有些纳闷。这一对朋友就是在懂与不懂之间,爱人与爱己之间,诉说与自语之间,结交和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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