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阿明的来信,是告知他由领导安排,辅导班组工人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请陈卓然帮助。陈卓然不禁微笑起来。他想起他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情景,简直远得看不见了似的,许多回忆来到眼前:停电的礼堂里,四下里点起烛光,他立在架起来的课桌上,滔滔不绝地背诵,对立派都凝神聆听——“路德换上了使徒保罗的服装,1789—1814的革命依次穿上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服装,而1848年的革命就只知道时而勉强模仿1789年,时而又模仿1793—1795年的革命传统”,那场面真是华丽,革命真是华丽,简直不像真实,而是像,像艺术,像诗。现在,他从诗里走出来,走向了现实,现实是灰暗的,也是强悍的。
他找出当年——说是当年,不过是一二年前的时光,找出当年他的学习笔记,抄录几段寄给阿明,其中有马克思写作此篇文章的背景,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的政变,往前追溯到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再有关于文章的结构,两篇序言和七个章节组成,第一章概论,第二至第六章逐年分析法国1848年到1851年的阶级斗争,七章是结论;还有巾心思想,马克思以法国革命的经验阐明两个原理:一足无产阶级必须彻底摧毁资产阶级军事官僚机构,即国家机器,二是必须建立巩固工农联盟……他替阿明抄录这些,心里怀疑阿明懂不懂,这对阿明以及他的工友又有什么意义。他想的也对也不对,阿明的回信里表现出对马克思这篇著作的很大热情,他说他喜欢《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他喜欢它的风格。不约而同,他也用了“华丽”这个词,他喜欢那一节,保皇党以共和党人身份出现,缠着三色巾,向民众发表演说,于是,“有一阵讥笑的回声响应着他:亨利五世,亨利五世!”他还喜欢那一节,波拿巴这痞子将人民的悲剧当作化妆舞会,“一只受过训练的瑞士兀鹰就扮演了拿破仑之鹰”,“几个伦敦仆役穿上了法国军装,于是他们就俨然成了军队”,“有一万个游手好闲分子应该装作人民,正像聂克?波顿应该扮演狮子一样”……他顶喜欢开头与结尾,开头是黑格尔关于历史事件人物出现两次的说法,马克思补充道:“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结尾的一句为“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顶上被推下来”。阿明所醉心的全是一种场面性的描写,这与他绘画的爱好有关,场面与场面之间无甚相干,呈孤立状态,所以,并非马克思的本义。阿明还是没懂,不懂就不懂吧!即便是如陈卓然那样,以为是懂了,其实不过是领了些教条。陈卓然感慨地想,他,花了如许长的时间方才摆脱出来的教条,阿明却生来与它不沾边。当南昌再一次问及阿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陈卓然作了以下回答——
这个人如同你说的,陈卓然对南昌说,阿明是个小市民。你,我,我们,总是以鄙夷的表情说这三个字:小市民。事实上,小市民是什么?小市民是公民,这个阶层的诞生表明民主制的城邦的建成。法国大革命的街垒战,战士是谁?是巴黎市民。他们最要求共和国制,最反封建王室,他们是革命的力量。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生存形式是最依赖平等,自由,民主,这三项原则。此话怎讲?南昌问。陈卓然继续,城邦,城市,城,为它的居住者提供了什么?就是组织。它将他们联合起来,肜成互助的形式。有生产资料的提供生产资料;有劳动力的提供劳动力;有头脑的提供思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社会分工,社会分工必须在一个可以交换能力,互换功用的结构里才能实现,而这种结构一定是以平等为前提。在农业社会里,南于土地所属不平均,劳动力因体能的差异也不平均——而城市具有的更大范围的生产活动,这种差异便体现为多样性得以互换,就是我们所说的“各尽其能”——在农业生产中,所需功能是单一的,由于生产工具的不进步,体能成为主要的能力,尽管新民主主义革命中,解决了土地的问题,但体能的差异依然存在并且将再次划分阶层。人民公社以土地公有制再次调节差异,同时又以“工分”的方式承认了差异。此外,还有一项无法平均分配的重要财富,那就是宗族。这是几千年农业文明形成的无形的行政,曾经有效地管理着农业社会,但是它也彤成了不平等制度。人丁兴旺的宗族,决定了他们在乡间占有更多资源,包括司法,舆论,甚至武装。土地革命,人民公社,削减了宗族的力量,但是它依然潜在地起着作用,因为这是和农村的居住形式,生产形式联系在一起的。这也就是我们说的社会主义过渡时期。而在城市,这后天的社会里,居住者无法携带他们在土地上的条件,事实上,他们往往是丧失了土地上的生存条件,两手空空地投奔城市而来。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流氓无产阶级”。城市这地方,就是流氓无产阶级的天下。有没有看过《约翰?克利斯朵夫》?耶南一家破产后来到巴黎,一下火车看到的,就是拥挤的车马,泥泞的马路,肮脏的破车,车夫敲他们竹杠,旅馆的茶房也敲他们竹杠,碰到的都是诈骗犯。再说上海,那些冒险家,哈同,沙逊,你以为是什么?都是外国流氓,外国流氓无产阶级。你看,城市这地方,连国籍身份都可以不要的,凭着个人独立的奋斗,就可以立足。破产的耶南一家,什么都没有了,来到巴黎,做什么?教钢琴。因为互换与分配劳动的规模大,组织形态周密,反而,可以不依赖别人,生存。阿明他,就生活在这一个先进的社会体系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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