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8)

2025-10-10 评论

    “你会不会骑车呀,杨绪国!”
    她越叫,他就越颠,还叫道:“你又不是瓷做的,能颠碎?”
    她就说:“是瓷的怎么样!颠碎了怎么样!”
    他便说:“碎了我赔你。”
    “你赔?”
    “我赔。”
    说了这话,两人便默默一下神,心下暗暗检查这说笑是不是有些不妥。于是接下去就有些矜持起来。他将车骑得稳健了,她说话也老实了。天边的红霞渐渐转了颜色,地里的豆棵变成了黑色的影子,豆荚“嚓啷啷”地响着,大路上看不见一个人。白杨树夹道,好像两行威严的巨人,他们从树下驶了过去。
    “饿不饿,杨绪国?”李小琴问道。
    “饿了又咋样,李小琴?”杨绪国反问。
    “饿了和我说,我有果子给你吃。”她说。
    “我不吃果子,我要吸烟卷。”他说。
    她听他把“烟”说成“烟卷”,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却笑道:“没有烟,哪有烟?”
    他听她这话,知道又一个回合开始了,心中暗喜,就问道:“刚才呢?”
    “丢了。”她简洁地说。

    “回头找去”。说着,他真的调转了车头,骑了回去。“你疯了,死杨绪国!”她在后车架上叫着,扭着身子,车子便一摇一摇的。
    他调动车头保持着平衡,一边依然往回骑去,骑了有十几二十米则又慢慢地转动了车头,再骑回来。暮色开始降下,黄豆地里已经一片黑暗,白杨树高高地耸立着,蝉也不叫了。他俩骑在一挂车上,慢慢地转着圈,“咯吱咯吱”地摇着。大路上没有人。
    “我头晕!”女的叫道。
    “给不给烟?”男的笑道。
    “不给不行吗?”女的讨饶了。
    “谁让你撩我!”男的说。
    “谁撩你,谁撩你!”女的不依不饶。
    “好,好,我不好。”男的息事宁人地说道。
    女的不扭了,车子也不转圈了,沿了白杨树向前行进。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的,极远处有一眼砖窑点火了,升起一柱烟。他们两人骑了一挂车从一百多年的白杨树下骑过。
    “我头晕。”女的抱怨道。
    “那么歇歇。”男的说。说罢两人先后下了车来,站在白杨树下。女的又摸出那包烟,在男的眼前一闪,却被男的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手。
    “露馅了。”男的说,捉了她手不放,心里想着,这手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光滑而又柔软。
    “露什么馅?”女的问,手被捏得很疼,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里人啊!
    男的不说话,径直从她手里挖烟,女的捏住了不放,男的就掰她的手指,两人较了一会儿劲,女的才说:
    “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
    男的说,不望女的眼睛。
    “你知道怎么谢。”女的却盯住了男的眼睛。
    “不知道。”男的说,躲着女的眼睛。
    “知道。”女的坚持,硬是捉住了男的眼睛。
    两人眼睛对眼睛望了一会儿,又一齐笑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通了,松开了手。而这时候,他们俩站得那么近,彼此可觉到对方的鼻息,他想:
    这女人吃的什么粮,怎么满口的香啊!
    她却想:这男人大约是不刷牙,真难闻!
    他们只须略略一抬手,便可触到对方,可是谁也不抬手。一只蛐蛐儿开始叫了,然后又有一只纺织娘叫,不远处有一眼塘,亮晶晶的,塘里的蛤蟆也叫了。他的呼息越来越湍急。喉管好像阻着了什么东西,咝啦啦的,削瘦如铁板样的胸脯起伏着。她加倍地用泪盈盈的双眼去逼视他,微微地噘起上唇,眼睛越来越清澈,亮成两颗星星。他好像发了疟疾一般,战栗着,牙齿格格的。她却越发地火热,腾腾的热气一团一团扑上身去。天空笼罩着黄豆地,豆荚子铃铃地唱着。有一弯月亮出现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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