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豆儿》的抒情尾巴被《人民文学》杂志(当时是全国最有权威和地位的所谓“皇家”刊物)副主编葛洛全部删除。我很心疼,便写了信去抗议。葛主编接见了我,指出那一段我写得芜杂和俗气。这是我的“酸的馒头——sentimental”(感伤)主义的首次受挫。
我的《春节》原是一篇散文,寄给《新观察》,编辑的退稿信说,我写得很有感情,但是太散漫了。接到退稿,我用二十分钟时间编了一个故事,把同样的内容串了起来,寄出去,立即在《文艺学习》发出并受到夸奖。我一直不好意思编故事,用编故事的方法写小说我总觉得近于以雕虫小技骗人。我后来终于承认,写小说离不开编故事。
唉,写小说不可太俗气,太俗了像卖狗肉包子。也不可太清高自恋:太自命清高了,你根本就不该涉足小说,这是一种自古以来就流行于酒肆茶馆,为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之流所喜爱的,有大说宏文的文体。
此前,经过千辛万苦,最后几周我和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寝食难安,四肢丧力,全无把握,我写完了《青春万岁》的初稿。怕手稿丢掉,我把相当一部分稿子抄写到大型笔记本上,再买了大量五百字一张的竖写稿纸,往稿纸上誊。除了我自己,我还委托我的妹妹王鸣与一位同事朱文慧同志帮助我誊写。誊也誊完了,时至1954年冬,距离开始动笔整整一年,我算有了一份厚厚的稿件了。
文学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任何得意特别是失意者,赋闲者,自命怀才不遇的穷酸者,自恋者,梦游者,热情者有使命感者,也可能是妄想者,与编辑出版人员有私人关系者……都可一试,都有可能小示身手,而且,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差不多只有写作不由计划安排,你想写就写,写好了就能成事,那个时代有志于写作者何其多也。
同时,你一旦从事了那个叫做习作(一种酸酸的谦虚的说法)的事儿,你不管是怎么样地学富五车,有怎样的职位与学历,具备多么高尚的情操人格,多少经验阅历,多少才华灵感、奇思妙想和牺牲精神英雄气概……你仍然是不够用的,你最多只算是半瓶子醋。
但是也确有这样的写作者,虔敬,献身,追求,忘我,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全部身心献给了文学,这样的人很难容于人众,也很难容于同道,也很难得到知音。并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喜欢匍伏着痛哭流涕着去仰视文学。他们宁愿意去读书解愁破闷,借他人之故事言语浇自己之块垒。一个作家把文学想得太高太高,高入云端,高如上帝,而把自己按天使至少是按圣徒来设计。他们成功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一。而多半会搞得最后鼻青脸肿——粉身碎骨。
我想起父亲的一位同乡、同学,他就是来自老解放区,时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剧的潘之汀老师。我找了他,他住在和平里新住宅区。我第一次看到新的居民楼,我很欣赏。潘老师的妻子是一位话剧演员。身材娇好风韵犹存的她对我说:“赶明儿你写了剧本我们演。”令我醉迷欲融。
不久,潘叔叔来信说:“你有了不起的才华……”,这样的说法又使我发了一回高烧,只如快乐死了一回,又一缕“香魂”慢悠悠甜丝丝活了回来。
他说他把稿子介绍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文艺室负责人吴小武。吴笔名萧也牧,他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受到丁玲带头的严肃批评。小说写一个知识分子男与工农出身的女士的矛盾,其中有一段写男要赏月,女则抱怨月亮不如烧饼,不能解决饥饿问题。这样的小说与这样的批判(丁玲的批判文章题为《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包括上纲上线的文题,今日读起有喜剧色彩,但当时造成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悲剧。此后吴小武的外形与言谈,声调与举止,都给我以背时晦气的感觉。
于是我昼夜苦等,梦里也看到了吴小武老师,得到了他的指点。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颤抖,活像一个太监在与皇上说话。吴告诉我,是编辑刘令蒙在审稿。直到次年春夏,没有消息,电话也打不到刘编辑,忽然又从团市委领导处得到刘编辑在反胡风运动中“有事”的传闻,我更是叫苦不迭。
中国青年出版社就在东四十二条老君堂,离我工作与居住的地点很近。我骑着自行车去到出版社门口,看到一些戴着深度眼镜,说着南方口音的官话的一脸书气的编辑上班或者下班。我欲问无门,欲钻(营)无路,欲讨好无缘,欲交流不配,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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