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我创造的世界终于有模有样儿啦。
我还有一个体会,不知道算不算迹近离奇,相信古今中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想这样说。50年代初期我写作《青春万岁》的时候,我特别感觉到,写一个长篇,需要的是一种类似当“领导人”的品质: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领导艺术,小说艺术,作为艺术它们有相通处。你需要统筹兼顾,心揽全局。你不能顾此失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需要知人善任,恰逢其会,你不能张冠李戴,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你需要胸有成竹,举止有定,你不能任意胡擂。同时你必须应对突然和偶然,随机应便,飞扬灵动,不拘一格,时有神来之笔。你必须有时实话实说,把文章做足做透,而另外的时候另外的人物另外的情节上面,你必须点到为止,含蓄从容,惜墨如金,留有余地。你有时穷追不舍纤毫毕现,有时则是雾里看花,月朦胧,鸟朦胧。你有战略的与战术的考虑,有长远的与切近的安排,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写有所不写。有时候需要开门见山。有时候需要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有时候需要风云突变,出其不易,攻其不备,有时候则是投石问路,隔山震虎,把铺垫做足。有时候需要硬碰硬,正面拼搏,不避突兀,有时候欲取先予,欲擒先纵,与读者卖关子。有时候要知难而上,石破天惊,有时候要绕过暗礁,举重若轻,釜底抽薪,化险为夷。要保持虚与实的搭配。要注意急与缓的节拍。要平衡巧与拙的形象。要保持深邃与平易的观感。有时候要独具匠心,精雕细琢,有时候要借力打力,意在不言: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进入化境,使艺术变得平常些再平常些,使手段服从于真情真意,大道无术,大智无谋。时而抓住机遇,夯实凿穿,颠扑不破,扩大战果,延伸领域,上穷碧落下黄泉。时而网开一面,穷寇莫追,余音嫋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时而旁敲侧击,引而不发。时而疾风暴雨,十面埋伏。你不能拖拖沓沓,眉毛胡子一把抓。你要不耻下问,万事贯通,黑白两道,红绿逢源。你还要保持一点身段,爱惜羽毛,只见捻花而笑。你需要时时注意行云流水,道发自然,合情合理,不能强人所难,以意为之,矫情生硬。你对自己的部属、人物要有善意,要有理解,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能漫画化脸谱化。有时候称得上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目能透视如X光B超CT。有时候又要大而化之,一笑了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严适度,捣糨糊和稀泥。你得劳逸结合,疏密得当,不能一味加班加点疲劳作战。你要能细心又能放手,能出手又能拉回来,你要尊重你的人物,你不能越俎代庖……等等。我简直怀疑,一个从来没有作过领导做过组织工作的人怎么样组织一部长篇小说。
当然,以上说法会引起多数同行的反感。相当的文学作者更愿意撇清关系与表现批判意识和桀傲不逊。万物相通但又相异。话语权也是一种权,权的运用当然有共同规律。当然也有不同,我自然明白,“太”做过领导了,写起小说来也许会碰到另外的更难以逾越的大门槛。
1956年初夏,收音机里播放的每周一歌是歌剧《茶花女》里的《饮酒歌》,走到哪里都听得到“……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青春好像小鸟,飞去不再飞回……”我去邵燕祥家祝贺他与谢文秀女士的新婚。我拿去了序诗,他帮我改了一点,原文在“让我编织你们”之后是“这该多么幸福”,他给改成了“用青春的缨络和幸福的金线,编织你们。”他说,这样也显得(字数)整齐一些。他在给我的信里还说:“序诗是诗,而且是好诗。”
是的,这首诗是成功的,时至2004年5月4日,首都青年纪念“五、四运动八十五周年”的大型文艺晚会,是以“青春万岁”命名这场晚会的,而且,在会上朗诵了它的序诗,所有的日子,仍然活着。
《青》书的写作中我一直是沉迷其中,我背得下每一段,我不但设计人物,情节,场景,道具,而且在不断地不出声的或者读出声来的背诵中,我掂量每个字的平仄,声母与韵母,圆唇与非圆唇音,我要求它们的舒畅,婉转,幽雅,洁净和光明。我写到一群“积极”的学生到苏宁家中,用革命的书籍与艺术品布置苏宁的房间,取代她原来的房间中的情趣的部分(如老明星的照片,徐訏的书等),写完了,我提高一步,说是“那个巨大的光明的世界,就在姑娘们的笑声中,胜利地冲击到这里”——我真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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