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中学有一个打垒球的传统,我现在还不明晰当时我们从日本人那里学到的垒球是不是现名棒球的运动项目。垒球队有一个矮个子、高中二年级生,他是个性情活泼,机灵幽默,球风极佳的后垒手,名叫何平。即使他输了球漏了球,他的甜甜的潇洒的微笑也会为他赢得满场喝彩。一天中午我在操场上闲站,等待下午上课。他走过来与我交谈。我由于参加讲演比赛有成也已被许多同学知晓。他问我在读些什么书。
我回答了一些书名后说道:“……我的思想,”我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宣称:“——左倾!”
赶得别提多么巧,何平是老地下党员,我的宣示使他两眼放光,他从此成了我的革命的领路人。思想起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向并非熟知的同学做这样宣布的目的,也许我完全不懂得其危险性。我只能说这是历史,这是规律,这是天意,当革命的要求革命的依据革命的条件成熟而且强烈到连孩子都要作出革命的抉择革命的宣示的时候,当这种宣示就像木柴一样一碰就碰到了电火雷击的时候,这样的革命当然就完全是不可避免,无法遏止的了。
1986年冬,我在文化部长任上与一大批外国在华专家座谈。同座的还有一位比我小两岁、有过同样的曲折坎坷的经历的著名作家。我提到中国作家的左倾,提到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我的这位同行兼好朋友就分辩说,他和他那一代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左,从来是欲左也不可能。呜乎!我很惊讶,也很悲伤,到了一个仅仅比我小两岁的作家那里,左派竟然成了一个不太好的名词了。夫复何言?谁可与言?
此后,父亲随李新同志去了解放区,到父亲的老师范文澜任校长的北方大学去了。而我,也立即跟随何平走上了一心要革命的道路。
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于政治的关切和参与,我说过,我没有童年。
我没有童年,但是我有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几岁的经历,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少。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依恋。
我喜欢和同学一起出平则门(阜城门)去玩,城门洞有刺刀出鞘的站岗的日本兵。过往的中国百姓要给他们鞠躬,这是一个非常恶劣的记忆。一出城门就是树林,草花,庄稼,河沟,充满植物的香气,一路走着要跳几次水沟。到大跃进时为止,此地的钓鱼台那边一直是天然野趣。那里的窄窄的两行杨树林,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发出一种类似酸梨的气味,踏着落叶在树林里徜徉,使人觉得诗意盎然。城市后来是怎样地成倍成倍地扩大着啊。
我更喜欢从西城家中走太平仓(现平安里南边一条街,过去,从西四到地安门那边的环行路公共交通都是走太平仓而不是平安里的。)经厂桥、东官房到北海后门。太平仓那边有几家高档的四合院,大门上用油漆写着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这些句子我早就学会了,不是从书本而从一些四合院的大门上学到的,这也说明我多次从那边走过。“芳草红”与“杏花红”的句子使我醉心,联想到了儿时学过的模范作文。
这些院落的围墙很高,有的墙上还绑着铁丝网,院里的树木把枝叶伸探到院外,院门经常紧闭,我从来到过任何人从这样的高级院落里出进。太平仓的胡同里两侧都是国槐,是典型的老北京的胡同——小街,在开通了从平安里拐弯的有轨电车道后,很少有车辆走这条要多拐几个弯的旧街。走在这样的胡同里,心情很微妙,应该算是一种享受。
一进北海后门,先听到的是水经过水闸下落的声音,立即感到了凉爽,进入了清凉世界。再向南走两步,响杨的树叶的巨大的哗哗声攫住了你,一时节世界只剩下了两排排列整齐、盖有年矣的杨树林,树干的疙里疙瘩与似曲实直,亭亭玉立与随风倾斜显示了既古旧久远又年轻潇洒的风格。《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抱怨过响杨的树叶噪音,我简直不懂。对于我,杨叶的作响是一片天籁,一片清凉,一片宽阔和生机。每听到北海后门两面排杨树的声音,我立刻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我得到的是盛夏酷暑中突然获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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