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移到墙根上,墙根摆了一溜咸菜坛子,寒碜得很。他扭过脸不去看他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院里有了动静。对面四淇家的门开了,鞋底踩在石板上沓沓地响。哗啦啦一阵,一抱柴禾丢在了地上,四淇妈生炎烙烙馍了。
他湿淋淋的上了岸,一条鱼似的一抖身子,水珠子洒了一地。他等着四淇跑上来,呲着白牙笑了。四淇哭丧着脸:
「天都黑了,俺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
四淇一下子哭了出来:「俺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
「俺不理你了。说不理,就不理!」四淇哭着,手里却还拖着绳子,绳子拴着树墩,树墩上是他俩的衣服。
三林呲着白牙乐,夺过四淇的绳子,把四淇推倒在树墩上,背起绳,叫了一声:
「坐好了!」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
四淇抱住他俩的衣裳,不哭了。
他拖着四淇向前跑去,跑得飞快。树墩子蹦A着,险些儿把四淇掀翻在地上。四淇抓住绳,咧开大嘴笑了。
他跑得更来劲了,一下子撞倒一个小孩。那小孩扛了一张网,正要下河沿逮鱼虫的,爬起来就翻了脸:
「你瞎眼了?」
「我没瞎,是你!」三林回嘴。
「你!」他说。
「你!」三林说。
「你!」四淇也说。
他继续往前跑,跑过桥,跑过打糖的老头,老头吆喝:「小孩,打糖玩!」
他们不理会,向前跑。
月色很好,河水闪闪发光。河岸下,有人逮鱼虫,撒下一张小网。
他骑着车,沿着河岸走。河岸有柳树,每隔一二十米,柳树间便伸出一盏幽暗的路灯。路灯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了路灯的照耀,走进了暗处,不见了。不一会儿,却又神奇地出现在下一盏路灯的照耀下。
他渐渐地骑近了,看清这是个女孩子,蒙着一条很大的白围巾,随随便便地蒙住了头,再交叉甩在背后。她双手插在浅色蒙袄褂子的斜插袋里,不紧不慢向前走,重新走出光圈,溶入黑暗。这一回,她没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浅浅淡淡地隐现着。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看见她围巾上面白绒绒的闪光。
他从她身边慢慢地骑过去。他看见她白围巾下面一片乌黑的刘海,刘海下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镇定地看着前方。眼睛下方,是口罩。
他慢慢地骑过去,把她丢在了身后,心里却有点空虚,好象丢了一件东西。他慢慢地掉转龙头,拐了弯,骑了回来。他面对面地从她身边擦过去了,他头都没转一下,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里呼气哈上来结成的霜。
他重新骑到她身后,放慢了速度,跟着。
她围巾裹着的是什么样的头发?短发,辫子,还是象他们那些舞蹈队的小妮儿那样,盘起来的头发?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围巾和口罩保护着一个秘密,他觉着。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坡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门,大门里竖着楼。他知道,这是电业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门里面了。
水,哗啦啦的轻响了一阵,小网从河里提起,罩着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两个大城市模样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着他。
「嗯!」
「同志,请问这是什么河?」他们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这是废黄河。」他回答他们。
「三林,快来家,你家来客了!」
「你诳我。」
「不诳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来的,一个女的!」
「真是的吗?」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脚。
「你要诳我,四淇,你听着,我不饶你!」说完,他拔腿就往家里跑,跑进窄窄的丁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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