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跑的,别摔了!」小慧爷爷推着糖葫芦的小车出来,喊他。
他还是跑,跑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放下卷巴着的裤腿,撸撸头发,掸掸土。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进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弹,不会打,琉弹在石板地上乱流。三林看了直乐,想停下来教他一会儿,又想快去见客,不知来的是谁。
还没推门,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门口看小画书:
「俺爸不叫进。」
「来的是谁?」三林急呼呼地问。
「一个女的。」大林头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还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紧不慢地翻着画书。
「住咱家吗?」
「住吧。」
三林这才放心了,还是有机会见的。他走回院子当央,要教小憨蛋弹琉弹。小憨蛋不愿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弹从憨蛋手里挖出来:
「你看,这么打。这么着,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学不会,他便没了耐心,自己打了起来,打得琉弹满院子乱飞。他忽然歇住了手,他听见有人在哭。小小声的,抽抽噎噎却很伤心。他站起来,四下里乱找。这才发现,就是他家里有人哭。他撂下弹子,跑到门口。推门,门不动,原来门插上了。他贴着门听,又没动静了。大林依然蹲着看画书,三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能沈住气: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吗?」
「哭过好几回了。」大林平静地回答。
「怎么啦?」三林十分激动,紧问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不安地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蹲下去,站起来。四淇妈挎着(同:竹+宛)子卖烙馍回来,见了他说:
「犯鸡爪疯了?乖儿。」
三林依然走来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边上挪挪,不和他计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饭了,门才打开。三林赶紧往边上一让,开门的是妈,然后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花褂子,肥裆裤,头发短短的齐耳,头顶上挑了个圆箍,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到墙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黄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
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强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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