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7)

2025-10-10 评论

    各人干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床铺了一条方格床单,一床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床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床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床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干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阴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干燥,那阴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床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吹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干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干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爽;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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