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36)

2025-10-10 评论

    第二天,如同一阵狂风,文化宫传遍了这消息,她死也不供出他,可不用猜也就是他了。她将一切揽在身上,说是她勾引了他,是她相中了他,是她约他幽会,什么都是她,朝她来好了。可是,责任总是在男的一方,何况,他又比她年长。他并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嗫嚅着,处分他好了,开除他好了。于是,她仍留在打字室里,而他则调出办公室,调到剧场,做剧场的杂务,开大会时管管扩音,演出时拉拉大幕,电影开映时检票,散场时则扫地。
    谁都没有告诉他女人,可是小小的地方,出了这样的大事,如何瞒得住。电影公司工会在文化宫剧场包了场电影,她带了女儿去看。远远地看见他站在剧场门前检票,心里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对女儿说,电影票忘带了。回家去拿吧。回到家也没找到,只好算了。女儿抱怨了一通,便坐下开始写作业。她起先还镇定着,给炉子换了蜂窝煤,坐上水,收了晒在阳台的衣服,等炉子上的水嘶嘶地响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一阵虚弱,拖了张小板凳坐将下来,抱着膝盖。出神了。他绕远接了小女儿回到家里,女儿早已做完作业下楼去和同伴跳皮筋了,炉子上的水响得没声了,突突突地顶着盖子,女人背着炉子坐着发呆。他赶紧灌水,只灌了大半瓶就没水了。他怯怯地说:“水开了。”
    她哆嗦了一下,转过脸看看他,勉强笑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来:“该淘米了。”
    “我来。”他说着,开始量米,淘米,坐上炉子。又切肉切菜,忙得个脚不沾地。
    她退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他忙,辛酸得再忍不住眼泪了。
    他不敢抬头,手颤抖着,刀在肉上来回地锯,却切不进去。眼泪淌了下来,来不及去擦,一颗一颗落在案板上。

    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她先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从案板前轻轻推开了他,说道:“我来。”
    他犟了一会儿,终于犟不过她,退了下来,慢慢地收了眼泪依然不敢看她。刀在案板上清脆地响着。
    他们没有说话,直至晚饭。吃过晚饭,等孩子都上床睡熟了,她进了他们的房间,他跟在后面,等候审判的心情,又憋闷又紧张,几乎是渴望着她能转过身来大声地骂他,甚至用力地掌他的嘴。而她拿定了主意沉默,这沉默比任何责罚都压迫他,他透不过气来了。她知道他站在身后,在等着她先发言,而她则在等他。并非有意折磨他,而是因为她是没有办法开口的,她是不应该知道什么的。假如她承认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猜疑,而自己竟会有这样的猜疑,那岂不是对丈夫的不信任,更是连自信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比没有自信更可怜的呢。
    他们僵持着,最终仍然是他妥协了。他喃喃地说道:“我不是人。”她浑身剧烈地一颤,虽是心里都明白,可是从他嘴里听到这个,那却是一点幻想也存不得了,尽管她是个最没有幻想的女人。现在,她是无法逃避了。她努力镇定下来,问道:
    “怎么能不是人了?”
    他几乎要求饶了,而她不让步,等待着他从头至尾的供认。他已经向领导供认了一遍,现在又要进行第二遍,每一次供认都是一次折磨。由于必得对着别人温习他们隐秘的只能在无声中领会,即使他们自己都羞于明言的一切,如今却必要句句道出,他心里充满了羞耻和屈辱,他是再没有一点自尊可言了。
    她手里握着扫床的笤帚,轻轻拄着床沿,等待着。那等待里包含着威逼。
    他只得说了,从头至尾。
    他说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回头。他的每句话都非常清晰地进入耳中,落进荒漠的心里。
    他说完了,静候着她的判决。
    她终于软弱下来,侧过身子,精疲力尽地在床沿上坐倒了。
    他也是精疲力尽,却只得站着。
    她抬起眼睛,从上到下将他轻轻扫了一遍,慢慢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