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等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肖禾没有等到。四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又回到北门市,肖禾早在北门市一所大学的实验室找到了工作。我们仍然是邻居,在校园里肖禾仍然被人想入非非,其中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稍具阅历的教师。有一次她坦率地告诉我,她已经和几个男人有过交往,他们使她体味了这件事情的快乐,也使她学会了如何快乐。她却因此而更加想念我。她要弥补从前我们那苦涩而又尴尬的经历,她要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把我应得的一切给我。每次见面谈话,我们都是先绕着这个主题,可结果还是归到这个主题之下。说这话时她已不像当年那么拘谨、生硬,却仍然吮着大拇指,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像个淫荡的白痴。白痴并不是不能激起人的欲望,有时候在街角垃圾桶旁坐着的女乞丐、女傻子会莫名其妙地引起男人理直气壮的冲动,使我相信人有时候会有一种自然的企盼淋漓尽致地亵渎自己的妄想。
肖禾并不是乞丐、傻子,她所以又激发起我的兴致,正因为她声称她和除我之外的一些人干过,而他们给了她快乐。这使我恨不得立刻将她按倒在地立刻讨伐她,以证实我的出色。此时我的状态好比两个为了吉尼斯纪录而比赛喝啤酒的人,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他们对啤酒的爱,而是战胜对方的渴望。肖禾就是啤酒,我必得通过这啤酒来挽回从前的手忙脚乱,从前的羞涩腼腆,从前那一声虚假做作之至的“亲爱的”。
我们重复了那个下午的事情。事后肖禾夸奖了我,她甚至激动得哭起来,任鼻涕眼泪乱七八糟地往下流。她说她相信这几年我肯定也有过女伴,但她不在乎,她要用跟我结婚来证实她的不在乎——这时仿佛我又成了那比赛中的啤酒。
我还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同肖禾结婚。她的坦率能勾起我的****,她的坦率也使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确了:我不要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却打定主意要跟我,到处散布我和她睡觉。她想用睡觉来证明我和她关系的严重性、深刻性。有时你确实觉得性行为和睡觉有所区别,人世间大部分性行为是达不到睡觉的深度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真正心甘情愿、坦然无忌地睡在一起(这里的睡没有性的意味)是不容易的,这很可能是人类最难的几件事情之一。肖禾把它看得过于轻易,她轻易就想用睡觉的舆论来迫我就范。在那些日子里我成了厚颜无耻的不负责任的诱骗女性的公子哥,我的父亲也多次规劝我要认真地对待生活。我无法向世人表明我的认真,倘若我说,除了肖禾我还和好几个女人“睡过”,但我并没有通过这些“睡”找到爱情,因此我还在继续寻找,而这正是我的认真之处,他们肯定会大骂我的下流。
说到对待生活的认真,我母亲可说是个典范。她在规劝我娶肖禾时,除去列举肖禾的诸多优点,还指出肖禾的人中长得又深又长,说这种女人生育能力强并且头胎多半是儿子。这话的含义虽不再是中国民间的“多子多福”论,起码也是暗示我,肖禾女人特征之出众吧。我立刻想起“洋马”那个外号,而我的母亲则是牲口市上的行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肖禾忽而软忽而硬、忽而悲戚万状、忽而强悍野蛮的行径包围着,我甚至惧怕听到楼上她家传来的脚步声,不管那是谁的脚步都使我一律想起马蹄嘚嘚,这“马蹄”还使我开始厌恶我生活的这座城市。
人是可以因了厌恶存在于这城市中的一个人,继而厌恶整座城市的。我已无法容忍北门市,我花费了两年的努力,才从北门搬到南门。
南门市被很多人看做单调、乏味,甚至连自己的口音都未形成的城市。她的历史短暂,不像其他城市那样,总能从犄角旮旯找出点历史的痕迹:一块石碑啦,一间小庙啦,几处名人的公馆啦……便值得骄傲了。倘若基建时再挖出几个坛子罐子,一座城市就更加非比寻常。南门没有这些,基建挖坑时连块古瓷片也没见过。但这并没有妨碍南门市成为一个大城市。她没有阅历,也就没有包袱;她拿不出值得子孙后代骄傲的古董,也就不那么任性。不那么任性,才使南门市能够更快、更少麻烦地接纳新事物:房地产、高科技开发、三资企业、股票市场接踵出现,乃至聘请外国专家规划市容,街上连自动柜员机也有了。而大批外地、外省人的流入,终于使南门市有了自己口音的雏形。这是一种以原装南门口音为基础,杂以京、津味道的“普通话”。所谓原装的南门口音,实际是一百年前这块土地上种棉者的乡音,那时南门尚是几十户人家的小村。那乡音有点生硬有点愣,但对话极为简练,有着直出直入的风范。比如有骑车者在街上撞了人,警察过来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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