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0)

2025-10-10 评论

  原来现在不光是你报仇雪恨让老师站着撒尿的时刻,现在也有人正对你的家你的亲人报仇雪恨。爸虽然不是生活老师,他不会到女生宿舍查铺开灯,可他是农学院的教授。现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来她们冲生活老师撒气不过是小打小闹、微不足道,大打大闹当然在大学。过去她曾为爸的身份而自豪,现在自卑的原来还是她,向生活老师的讨还血债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临的自卑的。
  爸爸苏友宪研究的是小麦育种。
  眉眉懂得育种学这个名词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爸就是小麦育种专家,人们称他为小麦专家。她吃了许多年馒头、面包才刚刚知道这原来和小麦有关系。她在许多年后曾跟爸无拘无束地讨论过小麦问题,甚至半真半假地说她实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麦育种为什么不设法把麦粒改良成蚕豆那么大,也许那只是个很简单的遗传基因的改变。爸说:“苏眉,我只能说你提的问题很有趣。我知道艺术上有个浪漫主义,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或许对我的研究有好处。”苏眉把浪漫主义讲得神乎其神,爸也听得入神。他问她既然浪漫主义那么妙不可言,为什么画家们不都去画浪漫主义,为什么还有其他流派?他说他发现还有一种细腻派画家,把瓷器、金器画得逼真到你都想动手去敲;画起女人的长裙那质地就像能作响;即使一只水果也能被他们画得叫你馋涎欲滴,那是为什么?苏眉说就因为他们是细腻派,写实是他们的目的。爸说小麦离开了写实也许馒头就不再是馒头味儿了。将来或许会有蚕豆大的麦粒,但那不再是小麦——可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不需要浪漫。他说旧中国小麦亩产百斤便是高产,现在产千斤。这便是浪漫。他愿意浪漫,也愿意小麦还是小麦味儿。
  苏眉吃着法国生产线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麦粒变成蚕豆大的浪漫设想,她似乎第一次尝出了面粉味儿。她想,啊,写实的小麦。这时她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青年。
  但眉眉背个行李卷儿回家的时候,整个国家还是不要这浪漫和写实的知识了,只要一种主义。正如许多年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写道:“出现这种情况的一个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治国先要立说,而不是掌握专业知识的观点。”
  爸掌握的是专业知识。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桌上有几个馒头,龇牙咧嘴地和杂志和书混在一起。妈让她吃,她没有吃的欲望,她只等待研究它们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来,剃着阴阳头。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头顶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淌在衣服上。她不愿意看到爸的样子,她想爸也一定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爸仿佛没有看见她们,他坐在桌前眼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眉眉和小玮,眼里才滚出了泪。他无目的地从桌上拿起一个干馒头。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把它捏得粉碎。眉眉看见馒头渣正从爸的黑手里流出来,撒了一地。
  眉眉给爸端来一盆水让他洗了脸,妈找出一顶旧帽子,让他戴在头上遮住了阴阳头。
  眉眉很快就忘记了生活老师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师的愉快。她在家过起了没有痛苦也没有愉快的日子,她觉得世界也许原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当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你的眼泪流完了你还有什么眼泪?你笑得没了气,笑也就消失了。
  过去她们那个家消失了,连那本总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杀儿子的画册都没了。在这间空屋子里她和小玮再没有什么话要讲,她看见小玮生下来时的那种直面世界的勇敢也从脸上消失了。小玮天天用询问的眼光看眉眉,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眉眉觉得世界辜负了小玮。
  怎么办,去买菜。
  眉眉领着小玮去买菜,在红旗、标语、阴阳头中间穿行。一切都成了司空见惯,连进门时面对她们的那些优越、敌视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见惯。
  但爸和妈还是感觉到这司空见惯的不便,爸就是从他自己的阴阳头里,从优于她们的那些眼光里,看见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让她换个环境。
  他们决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现出无比的不情愿,无比的沉闷。她常在沉闷中怨恨自己,她总觉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来了人间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画册上血迹的出现,才引来了人间真正血迹的出现,就像她小时候老是做着一种试验:夏天里她吹口气就能引来习习的凉风。她的试验几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试验一直背着爸妈只为了让他们不知不觉感到风的凉爽,让他们感到这习习凉风的出现得如此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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