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9)

2025-10-10 评论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女生们都惧怕生活老师的不期而至,更惧怕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们觉得那位老师最愿意看见她们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狈相儿,也许就为了看她们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侦破。有时她还专门把同学叫进她的宿舍去谈话、罚站,罚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头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不断地移动,或者你最好夹紧两腿不敢挪动一步。如果你的尿终于顺着大腿流向小腿,老师的眼才会彻底明亮起来,那时她才会恩准你离去。你感恩戴德地撤腿往厕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师会猜到你的湿裤子。
  苏眉坚信那老师小时候也穿过那难言的湿裤子,经验之转移欲吧。
  生活老师成了女生的公敌,她们企盼有朝一日让她也尝尝憋尿的滋味,她们每时每刻都想用憋尿的办法整治她。
  一个整治生活老师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知怎么的学校突然就乱了起来,就像是老师大讲革命接班人讲得太多的缘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标语和口号代替学生进了课堂,眉眉再也用不着被老师叫起来问:“刚才我唱什么”了,现在该学生问老师了。她们模仿着整个社会向老师讨还血债,该挂牌子的挂牌子,该罚跪的罚跪,她们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他们:“语录第六十五页第二段是什么?背!”
  女生关心的还是她们的生活老师。她们把她搡进教室,还让她穿上那条大花裤衩和灯笼背心站在讲桌上。
  她们质问她:
  “现在你为什么不去开灯?”
  “你看我的眼皮还跳不跳?”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老师专跟革命接班人作对,她……”
  她们从早到晚轮流问,不打她不骂她就是问。
  女生们心中有数,问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样从那个大花裤衩里流出来,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讲桌。穿起绿军服的高年级女生心眼儿多,她们故意让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给她一碗。她喝着,女生等着,为了一个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去。有时她们万不得已出去一下,回来就赶紧打听:“哎,尿了吗?”
  尿总是要来的,憋总是有限度的。
  学生、老师没什么两样。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却了对于眼前这一切的兴致,她还是愿意赶快回家去找小玮,她宁愿看小玮吃屎。
  小玮当然已不再吃屎,她都两岁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里,她还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儿。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妈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她接过眉眉的行李卷儿信手扔在地上,因为现在床和地已没什么区别。家里大变了样,家具东倒西歪,书籍四散,两岁的小玮就坐在书堆上迎接了眉眉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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