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12)

2025-10-10 评论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真他妈神经病!”二旗在北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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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猗纹对于大便的张扬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就连她以为可以争取到的基本群众罗大妈也没理睬她的争取。谁也没相信在一个孩子稍微过量的屎里藏有什么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该吃焦三仙也无可非难,中国小孩儿谁没吃过焦三仙——神曲、麦芽、炒山楂。司猗纹经过酝酿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叶龙北看了笑话,确切地说是她栽在了他手里。原来她暴露给他的是一派猥琐、小气和神经质,叶龙北那一连串的疯话倒成了无可反驳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发挥,也许人还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愿再去回忆那个由她酿成的“亮屎”场面,这回忆使她加倍憎恨叶龙北,是他将她逼到了那种境地。他对她那毫不躲闪的打量如同窥透了她一样令她不悦,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尖酸疼痛的不悦,它的延伸和发展便是仇恨。
  一个女人对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个男人对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几乎无法磨灭。
  那“亮屎”的场面实际促成了她的灵魂被人审视,经受不起这审视的不是她的二外孙女小玮,而是她本人。司猗纹具备审视自己的本领,但当她的灵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样的审视时,她就索性对自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就把她的猥琐、斤斤计较和神经质变作对她那曾经有过的慷慨、大度的回味,从前她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气度。
  解放前夕,庄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庄老太爷因了年岁和体力经常卧病在床,而庄绍俭从不在经济上周济家里。司猗纹的小叔庄绍安虽然已从美国回来,在上海安家行医,庄老太爷却一时不愿向他发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个失却了尊严的万不得已。司猗纹虽然一再动用早年从娘家分得的那点儿遗产,然而一个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摆给了庄家。坐吃山空意味着你必须忍着心疼去吃你那些动产和不动产,吃你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收藏。细软、珠宝、名人字画乃至木头、石头。于是一个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转化过程便开始形成。一张王石谷、张大千作为精神收藏价值可观,当它们一旦变作纯物质的糊口需要,也许只能换几斤白面。那些串胡同做“打鼓儿”生意的对此最具慧眼,他们永远能准确判断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着这几斤白面。体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儿的在你门前的游走,那鼓声使他们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听见猫头鹰欢笑着飞过你的屋顶。然而你每天还是在等待这瘟疫、这猫头鹰的不期而至,因为这毕竟可以使你不必抛头露面地捧着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头来那些古玩玉器商还是能从你的神情举止里断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儿,他们早已从人身上磨炼了认人的火眼金睛。你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疒参人的鼓声引入你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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