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13)

2025-10-10 评论

  丁妈总是扮演着这种“引鼓入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纹痛心地抱出那些将要出手的“家底儿”,最后庄老太爷还痛心地献出了他的鸡血石名章。
  每逢这时,姑爸也会参与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她鸡一嘴鸭一嘴地发表着议论,但那议论叫你很难弄清这是在向着外人还是向着嫂子。比如一件细毛(细毛:价值高的皮毛。)就要成交出手时,因姑爸的一句话那细毛会再次掉价: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经摆进打鼓儿的筐里,也许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儿的突然改变主意,声称由于这东西的不真他不再收买。当然,这声称纯属要挟,真货毕竟是真货,然而由这要挟所引出的麻烦其结果总是那真货的再次掉价。你不妥协,打鼓的就会拂袖而去。司猗纹觉得这拂袖而去就是对庄家的大不敬,对庄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谁让姑爸出来发表这倒人胃口的议论呢。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当一阵鼓声远去,司猗纹对小姑说。
  “没有你,庄家那些宝贝还跟不了打鼓儿的哪!”姑爸抢白着嫂子,一个急转身回了屋,把司猗纹扔在这座越来越空的院子里。
  司猗纹无心再和姑爸争执,只有这时她心里才生出几分委屈。但这委屈又时时提醒着她,现在能够有勇气有力量直面这院子的还是她司猗纹。她才是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儿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掉价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对这座空山,司猗纹有一副偏要和它厮守下去的胸怀,这胸怀使她打发走打鼓儿的,打发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乱语,重新生出气力为这空山的振兴而绞尽脑汁。
  有一天丁妈提醒司猗纹,说东城都在买丰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让死钱变活钱。丁妈还用她手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积蓄买了两张呢。丁妈的提醒使司猗纹下决心让死钱变活钱,她一咬牙从银行取出仅有的体己,加上她们近来由打鼓人身上的获得,背着庄老太爷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着庄老太爷是为了将来给他个出其不意,也许那将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时运好转。股票给司猗纹的生活带来了新希望,谁知就在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当到处都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时候,司猗纹入股的洋行倒闭,老板不声不响地溜了。她想让庄老太爷让全家出其不意的那点新希望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丰利洋行的倒闭使她的本利再无踪影,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纹不得不摆出一副要讨还血债的架势去找那老板的太太算账。她带领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泪汪汪地哭诉自己的处境,然后庄坦也眼泪汪汪地挎住司猗纹的胳膊,俨然一对遭了难的母亲和儿童。没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谁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们娘儿俩还要悲切。她说她还不如他们,因为那老板在逃走的同时也抛弃了她。这情形是司猗纹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条:带着庄坦回家去忍气吞声。她们出门时碰见正进门的一位矮个中年男人,他告诉她们,他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纹同样的遭遇。他原本也是来登门大闹的,当他发现这里有比他更凄惨的妇女儿童,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和司猗纹稍做打听就尾随他们母子出来,还用自己雇的洋车将他们送回家。在庄家门前,司猗纹再三谢过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难中哪怕听见一句安慰话也会使你感激不已,更何况这先生是用自己花钱雇的车送他们回家呢。司猗纹忽然觉得送她回家的原本应该是庄绍俭,然而她只记得他“护送”过她一次,那便是婚礼之后从教堂的归来,如果那就是护送的话。
  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却没有落下泪来。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日渐空旷的宅院,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没有请的意思,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
  庄绍俭回来了,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个新故事了。她常把他给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对于种种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带给她的那种难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纹面对庄绍俭就产生了一种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气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诉他,“这个家从来都是你释放灾难的地方,你不是又回来了吗?我静等着。”司猗纹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庄绍俭,一面窥测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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