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56)

2025-10-10 评论

  “大旗,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行。”大旗说。
  “你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好,还是分开好?”
  “你说呢?”
  “我想还是分开好。”
  “什么叫分开。”
  “就是离婚。”
  大旗没准备,但大旗没有吓一跳。他想了一会儿。
  “你这是为什么?”他问。
  “咱们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并不怎么清楚。”
  “我想这种不怎么清楚本身就是我们不合的一个方面,一个重要方面。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存在说不清楚。”
  “我时时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我是说你总在揣测我喜欢怎样却尽可能忘掉自己的习惯,一个人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老是揣测对方他就永远紧张,紧张就累。再说你把我揣测来揣测去,终究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你永远也揣测不对。得解脱,你还很年轻,真的你还很年轻。和我在一起你会老得快。”
  大旗没话,直出长气。他无法指出竹西话里的错误,竹西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就连现在躺着出长气他也得考虑个躺的姿势,一个在竹西看来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势。就这么躺着就有点累。原来竹西的提醒是对的,原来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厂他的哥儿们当中,他才是一身轻松。那么他从来没有弄懂过他的女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原来从来都是一身僵硬。他还是找到了一句这个时刻人们的习惯用语:“咱俩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爱情么?”
  “有,也有别的。”
  大旗不再问了,他怕竹西说出那个“别的”。他愿意他们之间只有过爱情,没有过别的。
  “欢子怎么办?”他问。
  “这么说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儿去?”
  “等他大一点送给我母亲。”
  “你母亲?把欢子送到外国?”
  “你也可以去。你愿意带欢子一块儿出去么?你先突击一段时间英语。”
  “你是说让我带着欢子去投奔丈母娘?”
  “这有什么不好。不愿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国外随便。父亲最喜爱儿子直呼其名,亲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欢子的事由你想,好吗?”
  或许是大旗的“我不”说得太天真可爱了,使竹西一时忘记了她给大旗摆下的这个既严肃又吓人的题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觉出了那手的蛮劲儿,就像很早以前她捏着他的手说“傻劲儿”那时候一样的蛮。
  他抽了出来,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没再抽出手。
  他僵着自己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大旗没拾闲地好了一夜。
  大旗没拾闲地流了一夜泪。
  竹西由着大旗去好。
  竹西由着大旗流泪。
  天快亮时竹西睡了过去。大旗一直没睡,他一直看着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学点儿脏话说说?当她睁开眼时他问了她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不再嫌他不说脏字。
  她说:“你知道新粮食新粪什么味儿?”
  他说:“你做的什么梦?你可不是个乡下人。”
  竹西又睡,装睡。
  54
  竹西和大旗平静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厂里那间两家合住的单元。
  竹西没搬,她依然如故。人们对她的说法更新。
  她独守着西屋,有时候叫过宝妹帮她复习功课;有时候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来得也很快,不像是与人约会也不像办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时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倒出烟头看看又装回去。
  烟头已经陈得没味儿可闻。
  罗大妈截长补短地指桑骂槐摔盆摔碗闹一会儿,还自编一支歌谣教欢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专打欢子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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