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69)

2025-10-10 评论

  “您也住齐东路?”
  “不,我们住莱芜路,离齐东路不太远。”
  苏眉这才为叶龙北在响勺胡同纳小孩鞋底找到了出处。
  于是,由于叶龙北的故事出岔儿和出岔儿的时间过长,苏眉只有中途告别,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讲再出岔儿,那岔儿也许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独、是快乐、是伤感……
  一个剧本差不多从他们初见的夏天讲到秋天。秋天了,他们到香山看红叶,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国也有国光,哪儿有什么真国光,早都串了种,植物的串种便是退化。我学过林业,却写了两篇艺术评论,才搞起了艺术。噢,我在说苹果。看起来红扑扑就像涂了胭脂的红脸蛋,你吃吃……我说的那个老营长可不想吃那种苹果,每次他尝着不对味儿就咬一口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直到苹果烂掉。作为电影的蒙太奇,这苹果由咬开到烂掉应该有一连串‘化入’‘化出’镜头的连接。”
  “后来呢?”苏眉问。她不知自己问过多少“后来”,可她还是在问,真诚地在问。
  “你是说苹果?”
  “我是说整个故事。”
  “整个故事是围绕老营长的。”
  “老营长呢?”
  “他后来复员了,伤实在太重了。他要求复员,要求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去。这实际上是一个写意,一个民族精神的写意。老营长的精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间,他的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都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意,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这是民族精神的写意,但是哪里最适合他呢?”
  “这是全剧一个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我曾做过许多设想。”
  “您不妨说说。”
  “不行,因为都不合适。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你不应该把这归结为社会,是命运,是命运对他的摆布。”
  “那么,他真的无法摆脱吗?我是说命运对他的摆布。”
  “目前是无法摆脱。无法摆脱我的构思就不尽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设去给社会以启示呀,艺术是应该走到社会前面的。”
  “这不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艺术的功能又是一个争论不清的复杂问题,你也许比我还懂。你能用一幅画去号召人们都做到尽善尽美吗?你可以号召,但画还是画。你不能说我画棵白菜人们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画门大炮就是恶,人们就得作恶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艺术给人的启迪还是不可忽视的。”
  “是,是不可忽视。仅仅是启迪。可命运的摆布却是不可逃脱的,比如命运把你摆在响勺,命运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这样比,我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我反对。”
  “对不起,你是说你和玉秀?”
  苏眉显出不高兴,和他拉开距离走。
  “哎,你回来!”叶龙北说着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这样比?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苏眉问叶龙北,激动起来。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精神。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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