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荡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荡。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荡的残忍。这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铁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