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26)

2025-10-10 评论

  “你先别走!”姑爸说。
  司猗纹停住脚,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问你句话。”姑爸又说。
  “什么话?”司猗纹站着不回头。
  “这钟到底是谁的?”姑爸问。
  “是老太爷留给我的,我自有权处置。”司猗纹说。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
  司猗纹听出了姑爸那话里有话,看来还得迎接一番挑战。她转过身来,两眼直视姑爸,发现姑爸也正直视着她。两个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织在一起。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说呀。”姑爸再问。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纹答。
  “还有什么?”姑爸又问。
  “还有你。”
  “还有我?”
  “对,还有你。”
  司猗纹的眼光离姑爸更近了。她想,这可是你自找。就是还有你,半疯格魔的,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帮儿还得想着你这张嘴。
  “你!”司猗纹又强调了姑爸的存在。
  谁知姑爸自有言答对。今天她就像个开了窍的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个小小子儿,听起来贫嘴滑舌,可也不无道理:“是还有我。”姑爸说,“没有我谁听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别忘了,老太爷为什么把东西一股脑儿都留给你,不留给我?”
  “你……你说呢?”司猗纹反问。
  “你愿意听个热闹?”姑爸说,“听那干什么。”
  姑爸没再往下说,也许是她自己的话吓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启发和挑衅兼有的语言,终于使司猗纹的心震撼了一下,一个久远的、似乎早已平复了的记忆复苏了。许多年来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一种惧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话。难道为了姑爸那一句话,她就得一辈子惧她三分?司猗纹不能老是悬着心过日子。现在既然这个不男不女的大白脸话已露了头,司猗纹就决不能让她咽回去。她径直走到姑爸跟前说:“我就是要听个热闹。人活一世就得活个热闹。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完?”
  但姑爸不开口,一张白脸死白着,不喜不怒,让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静等着呢。”司猗纹又提醒着。
  姑爸还是不开口。
  她不开口,那句话出口的权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里,而提着心的人却是司猗纹。就像一个人的口袋里老是装着个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来就永远装着个响儿;甩出来,听个响儿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纹对视着。司猗纹就聆听着这惊人的寂静,领受着寂静中的不安生。
  钟又一次发出了纷乱的吱吱声,接着又是乱敲乱打,这次是在司猗纹怀里。这古怪的声音古怪的节奏才使司猗纹想到迫在眉睫的现实。“光棍不吃眼前亏。”她也想。来日方长,现在我是要等待“他们”;过后……过后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过你的瘾——你这个大白脸,大下巴。
  司猗纹转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钟摆上写字台,又回过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门内,一张白脸正在窥视着她。她扔下那白脸朝大门口走去,胡同里没有“他们”。
  天忽然阴了。
  9
  浑厚的阴云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纹想。
  家具袒露在院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们挪回去的。那么,遮盖起来吧。
  她开始在屋里四处翻腾,翻腾可以遮雨的东西。宝妹在里屋号哭,眉眉在外屋发愣,不知该怎样帮助婆婆。
  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衣,一把雨伞。最后她不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双腿,从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单。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精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干毛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毛巾捂住脸抽噎起来,湿而乱的头发直在毛巾里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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