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27)

2025-10-10 评论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把脸凑在玻璃上。她睁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她这才想起院里从来都有影壁,南屋从来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里面。身居北屋时影壁给过她严实感和安全感,现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精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那诗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潮流,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交纳学费,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潮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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