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49)

2025-10-10 评论

  “死了?”三旗说。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吃吗吃吗?”三旗也问。
  “放,放绳子。”二旗说。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二旗说。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他们把他送给了姑爸。
  大黄没死。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罗大妈惊叫了一声,退到二旗、三旗身后。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大黄在号子声中被撕开了,大黄的腿脚各奔西东。
  大黄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他们连绳子都顾不得解,一前一后回了屋。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谁也不知道没有大黄姑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前大黄就是她的盼头,就是她的一切。自从她被称做姑爸后,是大黄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能关怀、能惦念、能爱的机会。“能”就是给予,给予也是获得。她养猫、掏耳朵都是给予都是获得。
  给予和获得对于人类就像天平一样哪边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大黄,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对大黄的爱,不知多少人才换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给予了大黄获得,大黄又给予了她获得。
  姑爸托着大黄进屋了,给予和获得仍然属于他俩。
  黄昏时,司猗纹见姑爸又打开火门给大黄煮带鱼米饭,那煮鱼的腥味儿香味儿又像往常一样弥漫在院里,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几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当她看见在廊前行走的罗大妈时,还是收敛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户很黑,南屋的窗户也很黑。司猗纹全家都很默契,他们一起摸黑吃饭,一起摸黑静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觉。
  司猗纹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边却是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小又远又近——那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19
  司猗纹在十八岁那个秋天的雨夜跟华致远分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每次她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刻,总觉得像一场美好而又不真实的梦。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儿之间像筑起了一堵墙。司猗纹一边守护着母亲,一边背着母亲给华致远写信。但她没有得到过回音,华致远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她甚至怀疑起他们是否认识过,那天夜里他是否和她作过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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