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50)

2025-10-10 评论

  后来还是司先生向司猗纹证实了华致远的存在,他扔给她一张报纸。她一眼就盯住了报纸下端的一则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县乡民聚众闹事,反民首领华致远被缉拿。
  那消息仿佛是在司猗纹预料之中的。当报纸被五花八门的趣闻、谣言充斥的时候,她惟独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既然父亲扔给了她那消息,既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就有胆量去找父亲。她向他提出请求,她要到那个某省某县去看望那个反民首领。父亲驳回了她。当她再次哭闹时,父亲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痴迷疯”了。他说,倘若你疯了我们不妨就按疯人治;她说不用,我宁愿疯等他一辈子。
  司先生想着对策。结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惯用的方法,转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女儿应该嫁人。
  几日之间他给她选中了旧友的下属——南京电政监督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
  司先生很快就将这选择通知了司猗纹,司猗纹顿时“疯”上加“疯”似的和父亲更加僵持。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终于挨近了她。临死前她声称要办成一件事:她要亲眼看见女儿的归宿以完成她的宿愿,态度之坚决如同当年她为司先生选二房一样。
  当年在几位二房的候选人中她执拗地为司先生选出一位最丑的女人。这样司太太既满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满足了虚荣心的需要,那女人丑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认了太太的选择。后来那位人称“刁姑娘”的二房还为他生了司猗纹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
  女儿的事一经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满意。庄家大少爷她虽不曾见面,但听说那也是个读书人,还有人说他一表人才。有这人伴随女儿一生,司太太纵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嘱女儿千万遵从父命,看在自己就要离开人间的份儿上也要答应这门亲事。
  司猗纹的家教使她没有违背死人的心愿。司太太一病半年终于去世后,她更觉得那祸根就是她。她觉得她为家庭犯下了罪过,原来她就像一个曾经推开家门到世界上游荡过的孩子,在体味了人间的快乐和痛苦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决定用出嫁来换取这个家庭对她的原谅,她做着决定,甚至还暗暗对那未来的丈夫生出歉意和忏悔之情了。
  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天资聪颖,活泼好动,永远地追求新奇和时髦。庄老太爷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复旦学经济。然而庄绍俭不肯深做学问,却用他的聪颖学会了学问之外的“学问”:骑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内行,还打得一手漂亮的网球。在复旦的网球场上,他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齐小姐。庄绍俭和齐小姐如漆似胶地相处多日后,很快便暗订终身。后来当齐小姐先庄绍俭一年毕业回津时,庄绍俭竟自作主张放弃学业,追随齐小姐也来到天津。谁知齐小姐的家庭早将她许配某要人,他们的美梦才成泡影。庄绍俭捶胸顿足,孤雁单飞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热恋却延续了终生。
  热恋者大多是孤雁。
  庄绍俭憎恶父亲为他选就的这门亲事,特别当他耳闻了一些司猗纹和华致远的故事后,更是怨愤交加。虽然他不敢违抗父命,却暗暗憎恨着父亲。从此在他的聪颖之中又增添了新内容,他开始夜不归家,专去那种地方糟蹋别人糟蹋自己。如同骑马、溜冰需要套数一样,他在那种地方也学会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套数。
  不久,庄老太爷因事业上的一再跌宕和儿子的不才,庄家决定北迁。在北平一班同窗旧友的辅助下庄家来到北平,买下东城一处两进的宅院安顿下来。庄老太爷迁居北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儿子庄绍俭完婚。
  庄绍俭竟然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爽快得令庄老太爷起疑。这疑心就使庄绍俭的婚礼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纹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仍有几分激动。婚礼选择了被称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结婚。在一班黄道会吹手的簇拥下,她和他乘汽车来到教堂,在那里回答了神甫的问话,交换了戒指。她触到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这挺拔和高大所感动,在感动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洁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洁来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时她二十岁。
  他们走出教堂,乘汽车回到东城那座两进的宅院。这宅院才使司猗纹觉得自己已是另一个家门的人。她受着红烛、红帐的包围,那红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运对她摆布的合情合理。晚上当客人散去,她甚至静坐床边等待起来。她虽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却觉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对那个雨夜的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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