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垛(11)

2025-10-10 评论

    乔从上到下摸老有,老有身上光了。
    老有说:“然后呢?”
    乔仰面躺平,说:“我躺成这个样,你该什么样,莫非真不知道?连猫狗都知道的事。”
    老有有点明白了,可还是平躺着抿着胳膊不动。乔把老有的身子拧过来,老有眼下是乔的一张红脸。这是老有从来没见过的红,鼻子尖上还有汗,鼻孔一翕一翕。老有觉得现在的乔最好看。他忘了他是个借车的,他忘了他正和乔钻在花垒墙、包袱当门的一间假房子里,他觉得真房子、真炕才能配真人。
    有人敲“门”喊老有,是小臭子,是老有媳妇找老有。老有和乔“受着惊吓”冷不丁都坐了起来,被单出溜到脚底下。屋里的老有和门外的小臭子都看见了乔的光身子,他们都觉得乔比穿着衣服还好,小臭子想了想,不能光看乔,她现在要骂,那骂也是乔规定下的,她不能忘。
    小臭子在门外一跺炕席,大喊了一声:“出来!养汉老婆还不出来,俺家汉们哪?”
    乔站了起来,一边系扣一边往外迎。她用被单把老有一盖盖严,对小臭子说:“你骂谁哪?”
    小臭子说:“谁养汉骂谁。”
    乔说:“谁养汉?”
    小臭子说:“你。”
    乔说:“没有凭据,别胡吣,我还说你养汉哩。”
    小臭子说:“没凭据敢堵着街门骂。”
    乔说:“凭据在哪儿?”
    小臭子说:“就在被单底下盖着,不信你看。”
    小臭子又使劲跺了两下炕席,席缝里的浮土扬起来,她把乔推开,进屋就掀被单,她勇猛地抓出了老有。
    老有说:“完了没有?”
    乔说:“完了。”
    小臭子说:“没完。敢情光你们俩,不能完。”
    乔对老有说:“你跟小臭子回家吧。”
    小臭子说:“不是小臭子,是他媳妇。”
    乔说:“快跟你媳妇回家吧。”
    小臭子拽住老有的胳膊,老有趔趄着被小臭子拽回了家。
    既是媳妇拽回了女婿,既是媳妇从养汉老婆的炕上拽回了串门的汉们,既是乔也说了让老有跟媳妇回家,那么媳妇就自有媳妇的气势。
    媳妇要女婿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两口子回到家,媳妇就在炕上脱光衣服躺了仰面朝天。
    老有真当了一回小臭子的女婿。他趴在小臭子身上回头看乔,看见乔的眼里含着真泪,鼻子上的汗久久不退,鼻孔翕着。
    吃中午饭时,老有才回他的真家。他掰着二八米窝窝总闻着手臭。想着小臭子的味儿,他用水瓢舀水一遍遍洗手。

    过了六年小臭子十六。头秋,小臭子给个人絮了一件花洋布棉袄,做了一条阴丹士林棉裤。她娘米子帮她绗。米子知道小臭子絮新棉裤棉袄干什么,想着每天后半夜小臭子扛回来的花包。卖的时候一定也有人说“杂”。
    这年棉花刚摘头喷就赶上事变,日本人七月占保定府,八月占石门。花主来不及搭窝棚,跑了。大花主把洋钱蒸在饼子里日夜兼程下西安;小花主用小平车推起铺盖口粮只是向南走,走不动就住下,走得动还走。
    不久,日本人占了县城,老有他爹辞了二高校长回了百舍。临走他去看班得森,班得森请他喝羊奶,吃土豆蘸盐,和他一起分析中国的前途。羊奶膻,可老有爹喝。他想班得森能喝,他就能喝,也是文明。俩人喝着羊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日本人那个“棉产改进委员会”。班得森问老有爹:“你说那个委员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老有爹说:“我也正在想这件事。”班得森说:“我想这就是日本人的……”班得森想不出准确的中文,就说瑞典话,班得森是瑞典人。老有爹说:“或许应该叫经济渗透。”班得森说:“对,应该翻译成渗透。日本人在这里搞棉田改进,就像在东三省让中国人种植鸦片一样,是渗透。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军事的。”老有爹说:“你分析得透彻。”喝完羊奶,班得森把老有爹送出东门外,二人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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