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垛(12)

2025-10-10 评论

    老有爹回了百舍,班得森不再来主日学校上课。
    花主们打听到老有爹还在村里,哩啦着都回了村,一时间土匪军头们都打起了抗日的旗号,趁机找花主索要给养。他们晚上砸门,花主们有钱的隔着门缝往外塞钱,没钱的就把花包系上房扔到街上。遇到不给钱也不给花的花主,土匪们就搭人梯进院绑票。他们把花主绑到邻县水泊里,摁进小船,捎信让家人去回。回人就得倾家荡产,带着花柴卖花地。这年花地没收成,这年花地易主多。
    又过了两年,有个姓范的人来找老有爹。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赤红脸,短脖子,刷子眉。姓范的见了老有爹开宗明义地说:“我是上级派来开辟工作的,当前离城远的村子都建立了抗日政权。百舍离城虽近,迟早也得建立。要建立就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我们知道你具有爱国思想,应该为宣传群众尽力。”老有爹知道姓范的说的“我们”是指谁,便说:“当如何尽力?”姓范的说:“我们了解你是当地名士,爱国心切,抗日政府要实行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统一战线里少不了各类爱国人士和人才。打个比方吧,你教书有经验还会谱歌,为抗日出力的前途宽阔得很。将来政府要成立参议会,你就是政府的参议员。”老有爹说:“我纵然办过教育,可眼下你来我往也不是办校的时候。”老范说:“也不尽然。外村就有先办起夜校的,咱不妨也办个夜校。”老有爹说:“要办也不难,本村倒有一班男女青年都荒废着。可教材呢?经费呢?”老范说:“目前政府没有统一教材,你自选课文达到识字的目的就行。政治课本我们解决。你讲讲反封建也是政治呀,尤其闺女媳妇,不打破封建思想,大模大样地上学都很难。其他方面就得因陋就简。”老有爹不再推托。
    姓范的在老有家一住三日。老有已长大成人,哥哥明喜和他分了家:花地以垄沟为界一劈两半。老有爹娘跟老有吃饭。老有给姓范的端饭,觉出姓范的面熟。姓范的光笑也不说。过了好久,姓范的和老有爹接触多了,才吐露了真名,说,他不姓范,姓安,本县代安人,和百舍相距四十里,可也没出县。他家以前开花坊,小时候还跟他爹到百舍赶集买过花。他的小名叫国。
    事变那年国正在保定上师范,在学校入了党。事变后回县接上了关系,现在区里担任青联抗助理员。
    老有爹配合国利用主日学校的旧址,办了一所夜校。人们改不过口,都还叫主日学。这是一家闲宅院的三间北房,屋子高大空旷。原先屋里只有几张旧方桌,几条长凳。班得森对着方桌上课,跟老有爹说,这格局像中国私塾。现在老有爹叫人搬走了方桌,用土坯垒成墩儿,搭上木板当课桌,课桌后面再搁上条凳,买高丽纸把窗户糊严实。学生们还效仿着村里唱秧歌的戏台上的照明方式照明:他们把新秫秸的粗头劈四瓣,编个马莲座,把头弯个对头弯插到梁缝里。马莲座上放只吃饭的黑碗,添上花子油,用好花搓捡儿,点起来。主日学三间房子十来盏灯,高灯下明。
    学生中闺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们坐在后排很是不显眼。闺女居多的地方,小子就不显。
    上课时,老有爹在堂上讲课,闺女们从头上摘下卡子不住拨灯。灯花掉在纸上、本儿上,她们就一惊一乍,秩序乱了,老有爹就在堂上拍桌子,说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老有爹教她们识字,讲什么是封建,如何反。没有合适的识字课本,他就用一本半文言的实用国文代替。这实用国文的第一课是:国旗。“国旗者,一国之标志也。无论何处如见本国之国旗,必表行礼。某日学校开学,悬国旗于堂上,教员率学生向之鞠躬者三。礼毕,随开课。”课文里还有“曾参之子泣”,“雁候鸟也”。后来国拿来油印小册子《新民主主义论》让老有爹讲,可识字还得用实用国文。课文对于闺女们虽然深不可测,但老有爹讲得明白,学生对字们也认得死。有时国来百舍也坐在后面听得入神。遇到老有爹拍桌子镇不住学生时,国就站到堂上讲话。他说:“不遵守课堂秩序,就是对抗日政府办夜校还没有起码的认识。让你们坐在这儿不是光让你们拿卡子拨灯来了,掉个灯花也值得大呼小叫。坐在这儿就要想到抗日,想到爱国。我问你们想脱产不想,你们都说想。想脱产就得先明白夜校对你们的意义,夜校也是个抗日摇篮。你们要是再不明白,我就给你们作个时事报告。”学生们一听国要作报告,才安静下来。国说:“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形势是残酷的,而且越来越残酷。别看骑马的日本兵还没到百舍来,光是骑自行车的新民会催促老百姓种花,还贷给洋泵、肥田粉,可日后你的花必须交给日本人低价收购。这也是侵略,也是搜刮掠夺。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都安心听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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