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话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祆,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起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勾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后来米子寻了当村一个鳏夫,带着体己从东头嫁到西头,不再钻窝棚,一心想跟丈夫生儿育女,却几年不生。丈夫说她是钻窝棚钻的,可不打她。米子说:“没听过这说法。我那地方百么也没缺。”又过了几年,米子果然生了一个闺女,叫小臭子。小臭子不如米子好看,小鼻子小眼儿,爱找比她大的闺女玩,爱听大闺女说大人的事,十岁上净跟着十五的乔玩。
乔家有个大院子,院里净是枣树:大串杆、二串杆,还有灵枣。那灵枣个儿不大,像算盘子儿,细甜,孩子们就在枣树底下凿拐、跳房,玩做饭饭过日子。乔不爱玩,爱坐在远处看着他们想事:蜜蜂拱住枣花餐,家雀掐架,鸡配对……她都要想。乔家的鸡病了,被她娘她爹杀了,煺了毛,丹了膛,她就偷看鸡的屁股。她想,公鸡、母鸡屁股那地方都一样为什么还有公母?不像人,也不像狗,也不像牛羊、骡马。人、狗、牛、羊、骡、马她都看过。
乔爱想事,长得快。胸脯早早发了鼓,屁股和从前也不一样了,腰却显出细来,生是想事想的。凿拐、跳房的孩子都觉着乔好看,乔也知道自己的出众,当着众人更显些好看:细眉下面的黑眼总是很亮,脸很粉,连牙都显白。
小臭子愿意找乔,就是盼望自己长得和乔一样。她想,她娘米子为什么不给她起个名儿叫乔,却叫个最最难听的小臭子。
谁都知道乔爱想事。乔的爹娘去花地拔草了,乔想着想着就锁门儿走了。孩子们从看着被乔锁上的两扇门,打问乔呢?乔呢?没人知道。小臭子知道,小臭子也不在。
乔拉着小臭子早去了东头。东头新开了一座主日学校,每逢礼拜,有位神召会的外国牧师骑八里地自行车,从城里来百舍一趟。这牧师叫班得森,他先给大人传教布道,然后就教一班大小不等的孩子背诵金句。那是《新约全书》上的一句话,印在一张比烟盒大点的电光纸片上。那纸片一面是字一面是洋画,画上净是穿着宽松衣衫的外国男女,女人都好看,都白,有的还半露着胸脯。班得森让孩子们背诵上面的金句,谁背过了就能得到一张新的。孩子们管上主日学校叫“背片儿”。
乔来主日学背片儿。乔背片儿是为了正面那张洋画。她并不多想金句上的“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虚心的人有福了”多么重要,她只爱惜正面的洋画。回到家,她把洋画压在枕头底下,等家里只剩下她和小臭子时,才拿出来看。只有一次背面的金句引起了乔的注意,那金句说:淫乱的人终归要下地狱。正面的画是爱淫乱的人在地狱里的受难图,有下油锅炸的,有被锯子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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