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脑袋,你少端着连长的架势教训我,你以为你能带着一百号人马上战场就了不起了,你就是当了军长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壶,徐大脑袋,你除了脑袋比我大多几个臭文化,你有哪点比我强?
徐大脑袋,你别忘了,我在十二连吹号时你还在给地主当帮工呢,打沙城的时候你还笨得像只鹅,你伸长了脖子爬城墙,要不是我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是为你落下的呀!
徐大脑袋,我问你我身上有多少光荣疤,十五块对吗?你才有几块光荣疤,我知道你加上这条胳膊也才八块,十五减八等于七对吗?徐大脑袋你还差我七块呢,差我七块呢,凭什么让你在战场上让我下地方?
我听清楚的就是尹成的这些声音。从夹镇西端去往税务所的路上空旷无人,因此尹成就像一头怒狮尽情地狂吼着,吼声震得路边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我很想听到徐连长是怎么吼叫的,但徐连长就像一个干部,他出奇地安静,他面对尹成站着,用右手托着悬绑的左臂,我沿着玉米地的沟垄悄悄地钻过去,正好听见徐连长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话。
徐连长说,尹成,你是不应该来夹镇,你应该死在战场上,否则你会给党脸上抹黑的。
徐连长说完就走了,他疾步朝夹镇走去,甚至不回头朝尹成看一眼,我觉得徐连长的言行都有藐视尹成的意思,一个干部藐视另一个干部,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过茂密的玉米叶子,我看见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他在目送徐连长离去,尹成的脸上充满了我无法描述的悲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蔫了下来,更加让我惊愕的是他蹲在路上,一直捏弄着一块土疙瘩,我看见他的脸一会儿向左边歪,一会儿向右边歪,脖子上的喉结上下耸动着,我觉得他像要哭出来了。
我拿着那条咬了一半的黄瓜走到尹成面前,我把黄瓜向他晃着,说,要不要吃黄瓜?
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里的黄瓜,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瞪着那块上疙瘩。我听见他用一种沙哑乏力的声音说,小孩,去把徐连长叫回来,我要跟他喝顿酒,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徐大脑袋,他才是我的同志呀。
他已经走远了,我指着远处徐连长的身影说,是你自己把他气走的,你骂了他,你把他气走了。
我不是故意气他的。尹成说,我见到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怎么说着话就斗起嘴来?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怎么能这样散了?
你骂他徐大脑袋,你说他的光荣疤不如你多嘛。我说。
我真是给他们气糊涂了。我跟徐大脑袋头挨头睡了三年呢,天各一方的又见面,怎么就气呼呼分了手?他们还要去打西南,这一走我恐怕再也见不到尖刀营的同志了。尹成这时把我的脑袋转了个向,我正在纳闷他为什么要转我脑袋呢,突然就听见了尹成的哭声,那哭声起初是低低的压抑住的,渐渐的就像那些满腹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想尹成是个干部呀,平时又是那么威风,怎么能像孩子似的呜呜大哭呢?我忍不住地往尹成身边凑,尹成就不断地推开我的脑袋,尹成一边哭一边对我嚷嚷,你从这里滚开,快去把徐大脑袋追回来,就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找他聊一聊的,我想跟他一起喝顿酒!
是你把他骂走的,你自己去把他叫回来嘛。我赌气地退到一边说,我才不去叫呢,我又不是你的勤务兵!
这时候税务所木楼里有人出来了,好像是税务员老曹站在台阶上朝我们这里张望,我捅了捅尹成说,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突然想起什么,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今天这事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一枪崩了你!
我知道他所说的就是他呜呜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我与税务所长尹成的友谊在夹镇人看来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里掖个蛐蛐罐往税务所的木楼里跑,税务员们见我短褂上鼓出一块,都想拉住我看我藏着什么东西,我没让他们看见,是尹成不让我把蛐蛐罐露出来,他喜欢与我斗蛐蛐玩,却不想让人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也知道我与尹成的亲密关系就是由这些秘密支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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