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合。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亲人。他东张西望,忽然大胆地问看守,下面一道门是曲径通幽吧?看守愕然,问,你是二进宫?以前来过的?他摇头说,我是初犯,第一次进来么,我猜的。看守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很有才华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么样子,你能猜出来吗?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赶紧闭上了嘴。第三道门是盾形的,被几丛竹子所掩映,透过摇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见了门头上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曲径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证明,喜悦不知为何却打了点折扣,他盯着门边摆放的两盆万年青,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那丛竹子,还有两盆万年青,怎么就没有猜一下呢?
门那边站着个打扫卫生的囚犯,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瓦刀脸,镶着金牙,一看见保润便露出了亲热的微笑,来了?那是老友间打招呼的态度,保润往四周看,没看见任何第三者,不禁有点紧张,向看守声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次轮到看守为他释疑了,看守说,你不是知道个曲径通幽吗,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曲径就是这么通幽么,你们这些人,迟早要到这里欢聚一堂。
曲径通幽。
他和很多陌生人欢聚一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听风阁。听风阁从前是主人的书斋,后来被改造成一个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来,里面听不到风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体蒸发的臭味,沉积在空气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一堆陌生的人脸,人脸都靠着墙,组合起来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题待定。他从人群里寻找柳生,一张张面孔辨认下来,未见柳生的踪影。他问,你们谁见过柳生,香椿树街的柳生?里面的先驱者大多盛气凌人,有人恶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树街在什么地方?柳生是谁?做过什么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他?也有人不欺生,态度温和地开导保润,找熟人呢?里面的熟人有什么屁用?到了里面,谁还帮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猫,要找人通关系,到外面去找啊。
他不知道听风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外面的世界国泰民安,这么多人犯的什么事?一打听,嫌犯大多来自城南的扫帚巷,是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前不久大家争相去挖一只装满黄金的坛子,把一户海外华侨的空屋挖坍塌了,牵连了左邻右舍,有人报警,他们便相聚在这里了。保润一听事情的原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祖父的身影,心里内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说,你们怎么那么傻?一听就是谣言,从我们香椿树街传出去的谣言啊,我们街上早没人挖黄金了,你们怎么还在拼命挖呢?扫帚巷的人对保润的说法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们香椿树街是穷街,哪能跟我们扫帚巷比?你们那儿不是一只手电筒吗,一只手电筒能装多少黄金?我们那儿是一坛黄金,一坛子黄金埋在地下啊!我们扫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钱人,国民党的将军,纱厂的资本家,还有妓院的老板,哪家没有半抽屉金货?别说是一坛黄金了,听说还有一只腌菜缸呢,一大缸黄金,以前埋在公共厕所的化粪池下面的,不知谁下手快,给挖走啦!
扫帚巷的人对保润也很好奇,问他怎么进来的,保润敷衍地说,也是手痒,手痒惹的事。别人说,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么了吗?他摇头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个人。别人对他的故事有兴趣,纷纷追问,你捆人要干什么?图财还是图色?你捆的人是大老板,还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实情,犹疑半天说,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看别人表情诧异,他苦笑了一声,挖着鼻孔说,要是知道了,我也不会进来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