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始终没有被送到听风阁来,他不知缘由,一直苦苦地等着这个伙伴。扫帚巷人发现保润经常趴门缝朝外面张望,调侃他说,女朋友也进来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润说,不是女朋友,是柳生,这事有点奇怪,我们一辆吉普车过来的,进来他就不见了,放风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知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了。扫帚巷的人说,大概关在后面黄鹂轩了吧?我们听风阁的是小案子,黄鹂轩的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况不妙啊。又有人警觉地追问保润,那个柳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牵挂他,你们是同案吗?是共犯吗?保润心里掂量了半天,谨慎地说,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干了什么,反正我就捆了个人,什么也没干。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扫帚巷的人们在听风阁里听到了自由的风声。据说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并无任何法规可以借鉴,对于那十七个做发财梦的居民,定罪有难度,起诉太勉强,饶恕他们又天理不容,最后便采取了罚款放人的老办法。有消息称,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老年痴呆症,没有办法追究故乡的街坊邻居了,他的不幸,对于扫帚巷居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案子之所以拖得这么久,主要是各个部门对罚款额度有争议,有的主张多挖多罚,少挖少罚,怎么界定多挖与少挖,以各家搜缴的工具数量为标准,每把铁铲或铁镐罚款五百元,这个方案虽然细致,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户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决了。又有人主张简化处理,以认罪态度为参考标准,重罚那些装疯卖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脸寡廉鲜耻的人,而那些积极检举他人提供线索的,应该得到宽大处理,可以无偿回家,这个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容易引起误解,似乎举报者就可以白挖别人的房屋,也不太科学。为了避免留下诸如此类的后遗症,最后各个部门统一了意见,还是采取平均主义的处理方式,每人罚款五百元,一视同仁,交钱走人。
尽管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人的自由毕竟要紧,扫帚巷的家属们顾不上冤屈,都欢天喜地去银行取了存款,到皮革厂后面交钱领人。十七条好汉一下走了一大半,热闹的听雨阁萧条了许多。有个叫小伍的翻砂工,平素与保润相处不错,他从外面回来收拾东西,直奔保润而去,一只手朝他裤裆里掏了一把,保润你不得了啊,看不出来你鸡巴那么痒,还说你爷爷丢了魂,你的魂才丢了,丢在裤裆里啰!保润一头雾水,捂住裤裆刚要骂人,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到底怎么了,你听说我什么事了?小伍眯着眼睛看他,人开始后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保润,还跟我打马虎眼?我堂兄是郊区派出所副所长,我有权威消息,我堂兄都告诉我了,你强奸了一个未成年少女,你是强奸犯,出不去了!
保润慢慢地蹲了下来。小伍把外面的空气带进了听风阁,有一股皮革腐臭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往下,往下,直至喉咙,食道,胃,肺部和心脏,他的身体在瞬间被那股臭味所侵占,甚至他的呼吸,也是臭烘烘的。
然后,他吐了。
有人带保润去了提审室。
提审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里。此前到天井放风,他注意过假山上过度雕琢的美景,没有想到他会爬上这座假山的石阶,钻到那美景里去。藕香亭四周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笋和太湖石,处处鲜花与竹影,竹影把阳光裁成了均匀的条状,铺在弯曲的石阶上,仿佛命运在此铺设了一根根竹签,他走上去,一丝疼痛从脚底传递到头脑。晶莹的竹签状的阳光,那尖削和锋利,暗示正义,象征真理,给他必要的疼痛,然后为他领路,领他去往假山的山顶。
他的前途,现在在假山的山顶上了。
亭子里面有点阴冷,一男一女两个提审员并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带烟色,嘴唇发紫,手里捧着一只酱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女的手里转动着一支圆珠笔,她的五官容貌和发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亲粟宝珍。保润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讲究了礼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没理会他。一束灯光啪地打到他脸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从右向左,从左向右,悄悄地移动了几个回合。男提审员厉声道,椅子上有钉子吗?你连坐椅子都不会坐?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上没有钉子,好像有水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