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22)

2025-10-10 评论

    那个男孩就是我,我之所以记得那个夜晚,是因为那天我读着一本不知名的侦探小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刺激,那天夜里我突然觉得空气中充满了犯罪或者血腥的气味,我怀疑远处的电线杆下的黑影是一个戴着手套的面目狰狞的凶手。一本书使我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我不敢回家,因为家里没人,因为那天夜里我的和平安详的家也突然变得鬼影憧憧。我棒着那本书滞留在工厂门口的路灯下,直到父母回来才敢走进黑暗的家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是《霍桑探案》,作者程小青。
    如今看来被程小青的文字吓着的人大概是最胆小的人了。需要说明的是那是我第一次阅读所谓的通俗小说,就像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一样,它对我的后来的阅读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一本小说假如能使我无端地感到恐惧,我便觉得过瘾,我心目中的好看的小说往往就是一个奇怪的标准,能不能让你恐惧?
    我几乎不看言情小说,也不看武侠小说,即使是众xx交赞的金庸古龙我也极少碰手,但对于那些恐怖的故事却一直情有独钟,只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年龄知识的关系而变得刀枪不人,有人说斯蒂芬。金如何恐怖,我拿来读竟然读不下去,哪儿也没吓着,不知道是他有问题还是我自己有问题。有时候回忆小时候听大人讲《梅花党》、《铜尺案》、《绿色的尸体》时的滋味,竟然难以追寻那样的恐惧从何而来。一切似乎只是关乎年龄和经验,大人们为什么就会忘记恐惧的滋味呢?这真是令人扫兴。
    许多朋友与我一样失去了被文字吓着的功能、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挖空心思找乐子,最后就找到了恐惧,每个人把知道的最恐怖的事情说出来,在这样的场合里,我倒是听到了几个真正让人恐惧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说的是文革年代的事,起初听上去是真的,说一个男人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拦住另一个男人,一定要对方送他一件东西,另一个男人只好把身上的一块蓝格子手帕送给他,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朋友。故事再说下去就出事了,说送手帕的男人有一天按照接受手帕的男人的地址找到一家医院,发现那地址是太平间,他的朋友躺在尸床上,手里握着那块蓝格子手帕。
    这次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尝试要写一个令人恐惧的故事,后来就把它改改补补地写出来了,写成一个短篇,名叫《樱桃》,让好多朋友看,结果却让我沮丧,谁也没被吓着,有个朋友直率地说,这故事必须讲,一写就走昧了。
    我只能接受那个朋友的看接,文字或故事已经难以让冷静世故的成人群感到恐惧,他们只在现实中体验这种情感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令人恐惧的夜晚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电脑的人,这种不喜欢其实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手笨,对于众多的键盘和繁复的程序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着别的同行把电脑搬回了家,嘴上说,他们用他们的,我反正不用,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凄凉的感觉,每次听到同行们谈论电脑时,我装聋作哑,心里在想,他们也不见得比我灵巧到哪儿去,他们怎么都会了呢?
    电脑搬回我家不是我的决定,是我妻子的决定。而我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坐到电脑桌前的,没想到很快也就学会了。
    我学会的其实仅仅是用电脑写作,但是电脑就像一个严厉的老师,你只要稍微有点不虚心,它就给你看颜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用半角写中文,常吵出故障,写得如火如荣的时候屏幕上却出现大片的不规则字体,你可以想见我的心情。我自作聪明以为是电脑病毒在作怪,于是就找了朋友大规模地杀病毒,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病毒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把半角转换成全角。
    许多朋友和我一样,在电脑面前出尽洋相,而我最为痛心疾首的回忆是某一次故障导致我的长篇飞掉了两万多宇,只好重新再写。当然,比起一些同行的五万字、一部长篇连续剧来说,我的损失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任何事情就怕比较,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电脑算是手下留情的,唯一困扰我的是一种矛盾,矛盾在于电脑的博大繁复和个人的不思进取的操作方式,无法解决,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而固执的技工在使用这台机器,机器忍气吞声,在貌合神离之中我与电脑互相在损害对方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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