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美女不管是羞羞答答还是热情如火,她们公开地向我们出售美丽了,我们都是一些好顾客,我们用几角钱或者几块钱购买了一份复制的美丽。
但是真正的美丽恰恰是不可复制的,美丽的质品不是美丽,所以我们欣赏过美女云集的画报后就随手一扔,最后把它廉价卖给上门收购废品的小贩,据说,小贩们会把收购来的康纸卖给烟花厂炮仗厂,这个过程想起来就令人心痛,那么多的美女最后一律在空中爆炸,竟然化为一些硝烟和纸屑!
真正的美丽其实是藏在照片的后面,需要捕捉和想象的。就像周璇,就像玛丽莲。梦露,她们的美丽不是依靠照相机成全的,恰恰是他们的美丽成全了一张照片,一个摄影师,一个关于美丽的记忆。
美丽是一种命运,它没有什么共同体。因此我们不要对模仿梦露模仿周璇的照片抱什么指望,梦露和周璇的美丽已经随着她们的死亡而告别人间,美丽是独特的,不可衍生的,因此我们如今只能对着残存的几张遗照去怀念去想象那一份美丽。
人们在纸上搜寻美丽,那大概是因为美丽的药效,美丽可以用来宽慰他们受伤的眼睛,对于所有丑恶的现实来说,美丽无接治本,都能够安神醒脑。对于所有欲望强盛的人来说,美丽仿佛金银财宝,激发索取和占有的欲望,于是便有了追逐,有了竞争,有了格斗,有了流血,有了无数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如此说来,美丽也能变成一种毒药?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说的其实还是那些照片,本着和平安定的原则,美女们的照片就是好东西,照片无论如何不会惹出什么祸水来,因此美女们的天姿国色躲在一个安全岛上,对于社会对于男人都是一大幸事。
只能看不能碰,既然已经成为公共准则,我们大家就都没什么意见。
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幸存者们不会同意拙文的这个题目,把广告和弦西斯等同起来不兔会有现代人无病呻吟之嫌。曾经读到一个犹太受难者的回忆,回忆他在集中营里的时候是多么想读一份报纸,我一方面被深深地打动,脑子里却同时浮起一个不可饶恕的念头,我想要是那个作者恰好得到了一页报纸,恰好那是报纸的广告版,这个可怜的渴望文字渴望信息的人将会如何阅读这张报纸?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暴力,前人们万万想不到和平年代里有一种暴力来自媒体,准确他说,是来自媒体中张牙舞爪无所不在的广告。不管你想不想,不管你要不要,这些广告用或者诌媚、或者焦急、或者强暴的语气让你买这个,买那个,你不感兴趣,你可以不去看它,但是要摆脱是不容易的,这就像当年犹太人要逃脱法西斯的魔掌一样,不是由你说了算。假如你紧捂着一颗烦躁的心(同时捂着口袋里的钱包)回到家里,狠可能看见一个年轻人从楼上的邻居家下来,向你微笑,说他是某某保险公司的,他来跟你谈参加某某保险的事,这样的不速之客通常彬彬有礼,有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推开门,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汉子站在你家门前、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刀口闪亮的菜刀,让你灵魂出窍,来人一说话,才知道他不是凶手,原来是来推销菜刀的。
我们刀耕火种的先辈们绝对想不到他们的后人会被过剩的商品所围剿,我们戎马佳馏的先辈绝对想不到后代们天天在广告的枪弹下无处藏身。有一次与朋友聊天,谈起电视广告,每个人都有最恐惧的广告记忆。我最害怕的是电视里的某个饮料广告,一个家伙用手抓着两罐饮料说,两罐,挡不住!不知怎么我总是有一种凶险的联想,是:两枪,挡不住!心悸之余不禁迷惑:这广告做得也太性急,真是好东西买一罐尝尝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让人买两罐呢?还有一个广告,性子倒不急,用的是很常见的亲热的以情感人的方法,一个男歌手在屏幕后面如泣如诉地歌唱一瓶矿泉水,歌词大意是自从有了这种矿泉水,大家就实现了欢喜和梦想,虽然当他是自说自话,但细细品味会把你弄个大红脸,想想我们百姓再怎么胸无大志,也不至于让一瓶矿泉水做了欢喜和梦想,况且那个男歌手的舌尖发音也有问题,他竟把欢喜唱成“欢死”,梦想唱成“梦疡”,听上去很不吉利。
据说有电视台做过民意调查,问观众喜欢不喜欢广告,结果是喜欢率为零。即使这样电视台广告照做,假如要逃避电视广告总有办法,可以及时换台,但有的广告是天罗地网,你只有束手就擒,就比如我家楼梯上的那些因地制宜的疏通管道的广告,打磨地板的广告,它们是用一种黑色油墨牢牢地印在楼梯台阶上的,从一层到我家所住的六层,每一层都有许多热情万丈的电话号码,它们有点屈尊地守在你的脚下,我每天回家时这些电话号码都列队欢迎我,但我一点也不领情,我看透了这些故作谦逊的电话号码,我情愿举起双手告诉它们,来逮捕我吧,你们这些法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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