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美女(29)

2025-10-10 评论

    九岁的病蹋前时光变得异常滞重冗长,南方的梅雨嘀噜嗒嗒个不停,我的小便也像梅雨一样解个不停,我恨室外的雨,更恨自己的出了毛病的肾脏,我恨煤炉上那只飘着苦腥味的药锅,也恨身子底下咯咬咯吱乱响的藤条躺椅,生病的感觉就这样一天坏于一天。
    有一天班上的几个同学相约了一起来我家探病,我看见他们活蹦乱跳的模样心里竟然是一种近似嫉妒的酸楚,我把他们晾在一边,跑进内室把门插上,我不是想哭,而是想把自己从自卑自怜的处境中解救出来,面对他们我突然尝受到了无以言传的痛苦,也就在门后偷听外面同学说话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学校,我真正明白了生病是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病蹋上辗转数月,我后来独自在家熬药喝药,凡事严守医嘱,邻居和亲戚们都说,这孩子乖,我父母便接着说,他已经半年没沾一粒盐了。我想他们都不明自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其实归纳起来只有两条,一是怕死,二是想返回学校和不生病的同学在一起,这是我的全部的精神支往。
    半年以后我病愈回到学校,我记得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在操场上跳绳,不知疲倦地跳,变换着各种花样跳,直到周围站了许多同学,我才收起了绳子。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的病已经好了,现在我又跟你们一模一样了。
    我离开了九岁的病塌,从此自以为比别人更懂得健康的意义。

    我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出生于苏州家中。是小年夜的夜里。那夜我母亲原来准备去厂里上夜班的,仓促间把我生在一只木盆里。这当然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童年时代在苏州城北一条古老的街道上度过。那段生活的记忆总是异常清晰而感人。我的许多短篇小说都是依据那段生活写成,诚如许多评论家所说,是“童年视角”、“童年记忆”,这肯定是些幼稚单薄的东西,不好意思。
    我从小就听话,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在孩子堆里听孩子王的话,有一年我生了病,很严重的肾炎,医生不让我吃盐,我就听医生的话,将近半年时间没沾一粒盐。到了现在,我也依然很听话,听领导的话,父母的话,妻子的话,还有朋友的话。有一位朋友建议我去买一台微波炉,我就去买了,结果发现我根本不需要微波炉。我妻子说,不需要你就再卖给别人吧,便宜一点也行,于是我就把它降价卖给了别人。
    我从来不具有叛逆性格和坚强的男性性格,这一点也让我不好意思。
    我唯一坚定的信仰是文学,它让我解脱了许多难以言语的苦难和烦忧,我喜爱它并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这门事业,它使我赖以生存并完善充实了我的生活。
    我小时候家境贫困,从来没有受到过修养的操练和艺术的熏陶。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二姐喜欢文学,她经常把许多文学名著带回家中,那是她向别人借的。借期往往很短,三至五天,她一天看完轮到我看。我有时候在一个下午读完《复活》或者《红与黑》,读得昏头昏脑,不知所云,但我仍然执着于这种可笑的不求甚解的阅读。也许因为这些书,使我回避了街头少年的许多不良恶习,我总是静坐家中,培养了某种幻想精神。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写过小说,还投稿了,结果当然是退。我还写诗,最初的诗写在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上,现在还留着。从来没再翻阅过,但我珍惜它们。
    一九八0年我考上北师大,九月初的一天我登上北去的火车,从此离开古老潮湿的苏州城。在经过二十个小时的陌生旅程后我走出北京站。我记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阳光,广场上的人流和10路公共汽车的天蓝色站牌。记得当时我的空旷而神秘的心境。
    对于我来说,在北京求学的四年是一种真正的开始。我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气息,我感受到文化的侵袭和世界的浩荡之风。我怀念那时的生活,下了第二节课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搭乘12路公共汽车到西四,在延吉冷面馆吃一碗价廉物美的朝鲜冷面,然后经过北图、北海、到美术馆看随便什么美展,然后上王府井大街,游逛,再坐车去前门,在某个小影院里看一部拷贝很旧的日本电影《泥之河》。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