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长篇、中篇还是我这里要说的短篇,肌理之美是必须的,而血肉的构造尤为重要,构造短篇的血肉,最重要的恰恰是控制。
在区区几千宇的篇幅里,一个作家对叙述和想象力的控制犹如圆桌面上的舞蹈,任何动作,不管多么优美,也不可泛滥,任何铺陈,不管多么准确,也必须节约笔墨,对于激情过度的作家来说,短篇不能满足激情的需要,因为激情在这里最终将化为一种平衡的能力。
短篇也能讲一个故事,但是我们不能在故事中设置冲突了,短篇也要讲究人物,可是我们无能用很多文字去刻划人物性格了,我们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如何控制的问题。
控制文字很大程度上就是控制节奏,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短篇小说是一辆马车,它怎么跑,跑得多快,完全要取决于路面的交通情况,因此写作短篇的时候,我们的眼睛要睁得更大一些,以便看清前方的路面。
九八九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独居的阁楼上开始了《妻要成群》的写作,这个故事盘桓于我想象中已经很久。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十九岁…”,当我最后确定用这个长句作小说开头时,我的这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和故事类型也几乎确定下来了。对于我来说,这样普通的白描式的语言竟然成为一次挑战,真的是挑战,因为我以前从来未想过小说的开头会是这种古老平板的语言。
激起我创作欲望的本身就是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古老的故事。妻、奏、成、群,这个篇名来源于一个朋友诗作的某一句,它恰如其份地概括了我头脑中那个模糊而跳跃的故事,因此我一改从前为篇名反复斟酌的习惯,直接把它写在了第一页稿纸上。
或许这是一张吉祥的符咒,正如我的愿望一样,小说的进程也异常顺利。
新嫁为妻的小女子颂莲进了陈家以后怎么办?一篇小说假如可以提出这种问题也就意味着某种通俗的小说通道可以自由穿梭。我自由穿梭,并且生平第一次发现了白描式的古典小说风格的种种妙不可言之处。自然了,松弛了,那么大大咧咧搔首弄姿一步三叹左顾右盼的写作方法。
《妻妻成群》这样的故事必须这么写。
春天以后窗外的世界开始动荡,我的小说写了一大半后锁在了抽屉里,后来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我看见窗外的树木开始落时,便想起我有一篇小说应该把它写完。
于是颂莲再次出现在秋天的花园里。
我想写的东西也更加清晰起来。我不想讲一个人人皆知的一夫多妻的故事。一夫四妻的封建家庭结构正好可以移植为小说的结构,颂莲是一条新上的梁枝,还散发着新鲜木树的气息,却也是最容易断裂的。
我不期望在小说中再现陈家花园的生活,只是被想象中的某些声音所打动,颂莲们在雪地里踢足走动,在黑屋里掩面呜咽。不能大步走路是一种痛苦,不能放声悲哭是更大的痛苦,颂莲们惧伯井台,惧怕死亡,但这恰恰是我们的广泛面深切的痛苦。
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
痛苦常常酿成悲剧,就像颂莲的悲剧一样。
事实上一篇小说不可能讲好两个故事,但一篇小说往往被读解成好几种故事。
譬如《妻宴成群》,许多读者把它读成一个‘旧时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但假如仅仅是这样,我绝不会对这篇小说感到满意的。
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呢?
假如可以作出这样的理解,那我对这篇小说就满意多了。
我一直想在一部小说中尽情地描摹我所目睹过的一种平民生活,我一直为那种生活中人所展示的质量唏嘘感叹,我一直觉得有一类人将苦难和不幸看作他们的命运,就是这些人且爱且恨地生活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上,他们唾弃旁人,也被旁人唾弃,我一直想表现这一种孤独,是平民的孤独,不是哲学家或者其它人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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