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10)

2025-10-10 评论

    “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是这样呢?”小飞蛾气愤地拍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她就尖起喉咙朝阁楼下喊:“妈,你来看小弟,他画的一堆干草!”问题就出在一堆干草上。我母亲看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发呆。后来她问我:“小弟你为什么要画一堆干草呢?”“你看不上妈割草卖钱,是不是?”小飞蛾见我没话说,抓起我的手臂猛摇一气,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妈割草?”我蠢头蠢脑地无言以对。我只想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并且迈出一只脚想进入那栋美丽的房子。干草和竹篮
    记忆也就在一堆干草上。假如我现在已经是个老人,儿孙满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干草。我的做工人的母亲曾经割了两个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干草,卖给牧牛场的收草人。两个秋天多得了两百元钱。我们家的第一台缝纫机就是用那笔钱买来的。我还要告诉我的儿孙,那是台伟工牌缝纫机,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割干草的计划公布时,我家分成两大阵营,一边是母亲和小飞蛾,主战派;一边是父亲和我,反战派。我父亲始终认为母亲要用草给他脸上抹黑。他们争吵了三个夜晚结果还是母亲占了上风,她给父亲准备了一副箩筐一条扁担一把镰刀,像牵着一匹懒马牵着他出了门。都说去割草的路上父亲和母亲还在吵个不休。小飞蛾跳到前跑到后地劝解她的双亲。她手里也抓着一把镰刀,腰间挂着我家唯一的军用水壶。我们家的割草队伍本想偷偷潜过清晨的老街,但父亲的铜锣嗓怨气冲天地骂着什么,惊动了街上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自家窗户后面窥视那支吵吵闹闹的割草队伍,由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个秋天里我们家纷扬野外干草的气息,屋顶下每天有一垛干草堆黑趑地言语不清。那两个秋天里我长得特别大。母亲和小飞蛾用一辆板车把伟工牌缝纫机驮回家时,父亲正在街口杂货店里对着糖果柜喝白干酒。他把空酒瓶砸到板车上,听见一声闷响,父亲伏在杂货店柜台上独自饮泣起来。人都说他喝醉了,我母亲却径自拖着板车一声不吭。我知道问题就在那些干草上。父亲和母亲后来延续十年的不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堆干草点燃了他们的战争。战争的内容延伸到情欲、嫉妒、钱财、家权各个家庭枝节,原先潜藏于水线以下的冰山在两个秋天里浮水出面,浮出水面后就是火山爆发。两个秋天里我真是长得特别大。我去从前的教会小学校上学,一个女教师在操场上托起我的脸说:“哎呀你怎么满脸苦相?”她又说:“你的美术作业很好看,你画的房子很漂亮。”我对那个女教师咧嘴一笑,记住了她的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满脸苦相。以前从没有拍照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我无从回忆十多年前的模样。还有一只竹篮印象很深。我父亲去杭州工人疗养院回来带了那只竹篮,母亲因此发怒,她说:“我让你带一只杭州篮,杭州篮。你带的是什么鬼篮子呀?”父亲二话没说把篮子扔在地上,像踩水车一样踩烂了那只竹篮。我姐姐小飞蛾去捡的破竹篮,她把破竹篮挂到了后门的挂钩上。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母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后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荡。小输油码头喷出的油雾熏黄了不幸的竹篮,我有时候站在竹篮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过的船上人,你们谁看到了我家的后门?谁闻到了从后门涌出的郁郁不乐的干草气息?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一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一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最后一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一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一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一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发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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