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11)

2025-10-10 评论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母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根烟蒂从墙外飞进了油库着的火,老街人却不信,他们心目中藏着一个神圣的纵火犯。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对化工厂的入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一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阳,晒得很温暖。画到第二百栋楼房时,母亲和前院老贾商量,要给我们两家合盖一个灶披间。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点只有选用两家之间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里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问题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上。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在伐树,他发现我母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母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母亲浓墨的眉毛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贾,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母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树上摸索着,她的手停在树根梢的一块刀刻的疤节处不动了,“老贾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母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谁家栽的?我一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母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毛钱一棵。他们争执不休,我母亲在院子里的第一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洒,摇撼断树,枯唇裂血,气冲我家屋顶。她一定要老贾说梧桐树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贾栽的。老贾和母亲围着一棵树争执不休。我看见老贾的脸最后涨成猪肝色,他骂:“你这女人,你穷疯了苦疯了,梧桐树就送你做寿材吧。”骂完拖起他的锯斧逃进了前院,回头再望望我的母亲,老贾觉得温和敦厚的后院女人正在朝蛮横凶残发展,老贾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冲我母亲嚷了一句:“盖他妈的鸟厨房,挤死熏死饿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谁也别舒服。”
    这一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于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一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一半。母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贾吞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母亲和我一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树一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