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扑上去扯下碧奴(16)的腰带,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们没有遮挡住碧奴(16)的泪水,一片潮汐般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淌下来,闪着晶莹的光,并且轻盈地溅起来,溅在男孩们的身上。男孩们躲闪不及,他们预感到碧奴(16)的眼泪充满了魔咒,他们跳着尖叫着拍打身上的泪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几乎同时遭遇了罕见的悲伤的袭击,思乡病突然发作,遥远的村庄,一只狗,两只羊,三头猪,田里的庄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脸,喧嚣着涌入他们的记忆,他们头上的鹿角纷纷滑落,他们捏住自己的鼻子,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泪如暴风骤雨无法遏制,于是他们放下了碧奴(16),齐声恸哭起来。
天快亮了,百春台的马人们三三俩俩地走出他们居住的棚屋,他们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马鬃时看见了一只古怪的青蛙。青蛙沿着河岸跳跃,有时落在草丛里,有时伏在水上,带着一股令人费解的慈爱在马人们身边徘徊,无论他们怎么驱赶,青蛙始终不肯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来有个马人注意到了青蛙的眼睛,他突然笑起来,大叫道,你们看那只青蛙,眼睛是瞎的,还跳得那么欢!
马人们大多已经成年,乍看是一群彪悍健壮的青年男子,细看他们的背、臀部,脖颈,还有裸露的腿部,都焕发着神奇的马的风采。他们一齐弯腰在河边清洗马鬃时,看上去像一群饮水的马,等到他们直起身子向河那边眺望时,所有人的眼神里充满着青年特有的模糊的欲望。他们看见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但那身影被薄雾笼罩着,忽隐忽现,后来干脆消失了,来到河这边的是一只青蛙。
他们对青蛙的来访起初并不介意,渐渐地随着马人雪骢的到来,他们才注意到青蛙的种种反常之处,那青蛙对马人雪骢狂热的追逐,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由于不久前一只纺织娘飞入马人青皮的被窝,导致马人青皮连续数夜梦见家乡的妻子,并且夜夜梦遗,而马人紫驹也在饭碗里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蚂蚱,那蚂蚱一朝一暮在碗里准时鸣叫,紫驹便能清晰地听见老父的咳嗽声,那声音使紫驹无端地惊惶,他在别人嘲笑的目光中满屋子乱转,到处搜寻一把柴刀,说是要上山砍柴。那些神秘的昆虫诱发了马人们的思乡之潮,因此水边的盲青蛙最终引起了他们讨论的兴趣,有人大胆地猜测青蛙的来历,说兴许是一只寻亲的青蛙,寻到雪骢这里来了。
雪骢已经为早晨的骑射做好了准备。他在肩膀上披好马鞍,脚踝处套上了马蹄,他把清洗好的马鬃戴在头上,甩掉了马鬃上残留的水滴,然后他突然站住,看着自己的脚不动了。那只青蛙正伏在他的脚背上。
雪骢厌恶地注视着脚背上的青蛙,你干什么?怎么又跳到我的脚背上来了?他告诉别的马人,青蛙夜里已经来过棚屋,跳到他的肚子上站了很久,让他赶走了。他还问紫驹,你就睡我旁边,青蛙有没有站到你身上去?
紫驹说,青蛙不认得我,怎么会站到我身上,它认得你才跳到你肚子上,认得你才站到你脚背上的。
雪骢仍然怒视着脚背上的青蛙,面有愠色。青蛙认识虫子,不认识我!他说,你们没见它是瞎的?是一只瞎青蛙,怎么认得人?
碧奴(16)荷锄,男孩扛锹,他们在树林里走。
你别走了,天亮了,没地方给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16)的身后说,谁让你不趁天黑时死的,现在好了,太阳出来了,他们都起来了,你在哪儿挖坑都会让人看见的!
泥泞的空地上,鹿和孩子们的足印交织在一起,一片落叶旁有翻挖的痕迹,碧奴(16)忍不住地停下来,用锄头刨了几下,她知道鹿人们把什么都埋在地下,于是她抱着一点幻想,能不能把岂梁的衣服刨一点回来,哪怕挖出一只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还说要死呢?要死还刨你的东西?男孩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死,什么眼泪流出来你就会死,骗人的,你让我拿锄头和铁锹,原来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没骗你,我想再看一眼岂梁的东西再去死。碧奴(16)说,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么紧,躲过了强盗躲过了贼,就是没躲过你们这些孩子!
不怪我们,是你自己跑到树林里来的!他的眼睛无辜地瞪着碧奴(16),说,你什么也刨不出来的,包裹里的东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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