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41)

2025-10-10 评论

    男人的事女人家哪儿管得了?织云从井里吊上来半桶水倒进木盆里,她说,你怎么就不问挝我的孩子?幸亏六爷还算疼他,让奶妈带着长得又白又胖,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喜欢这孩子,你猜他们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叫抱玉,多奇怪的名字。我现在只有指望抱玉长大了,抱玉长大了我就有好日子过了。
    那也不一定,绮云木然地注视着织云浸泡在肥皂水中的手,她的心里涌出了对织云的一丝怜悯之情,织云,你好蠢呀,你就甘心在这里受苦干熬等抱玉长大了?绮云的手指轻轻地把织云脑后的髻子打乱,然后重新替她盘整齐了,绮云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她低低地哽咽起来,织云,我不知道我们姐妹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可怜,心疼,我还跟你要手镯干什么?要了手镯戴给谁看?反正是娘留下的东西,你喜欢你就戴着吧。
    绮云走出吕公馆时万念俱灰,一种深深的悲怆之情牵引着她。她的手里托着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绢包着的,那是临走织云塞给她的,织云喜欢这些零食,她却一点也不喜欢。绮云在城北狭窄肮脏的小巷里穿行,手帕里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点档地坠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绮云没有去捡,她穿小巷子去江边,当浑黄的江水和清冷的装卸码头摹然出现时,绮云的手里只剩下一块薄薄的白绢剪成的手帕。
    江边的码头总是聚集着一群无事可干的男人,有时候他们搜寻着岸边踯躅的人,一俟发现跳江的就前去打捞,他们护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们的家人索取一点酒钱。这天下午他们看见一个穿蓝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坠人江中,一块白绢在江风中像鸟一样飞起来。按照常例,他们飞快地灌下一口烧酒,紧随其后跳进了江中。
    他门顺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后有人把她驮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从女人的嘴里倒流出来,一路溅过去,又有人追过来,侧着脸仔细辨别女人苍白的湿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来,是绮云,我认识她,她是瓦匠街米(41)店的二小姐。!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灾荒,而在遥远的北方战事纷繁。炮火横飞。成群的灾民和服饰潦倒的伤兵从蒸汽火车上跳下来,蝗虫暗地涌进这个江边的城市,有一天五龙在瓦匠街头看见两个卖拳的少年,从他们的口音和动作招式中透露出鲜明的枫杨树乡村的气息。五龙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一手牵着五岁女儿小碗,另一只手拽着八岁的儿子柴生。卖拳的少年不认识五龙,五龙也难以判断少年来自枫杨树的哪个家族,他只是怀着异样的深情默默观望着两个少年乡亲,他们的斗拳笨拙而充满野性,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五龙看着他们最后软瘫在地上,把一只破碗推到围观者的脚边,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一个个地扔进破碗里,他想对少年说上几句活,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爹,你给了他们很多钱,柴主抬起头不满地望着父亲,他说,可你从来不肯给我钱。
    五龙没有说话,他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眉字之间是一种心事苍茫的神色,五龙拉拽着两个孩子往米(41)店走,手上用的劲很大,小碗跟着踉跄地跑,一边带哭腔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这天米(41)店打烊半天,绮云坚持要给米(41)生做十岁生日,他们走进后厅时,看见圆桌上摆满了荤素小菜,米(41)生穿了件新缝的学生装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这一天米(41)生正好满十岁,他惊恐地回过头看着父亲,一条腿从椅子上挪下来,米(41)生说,我不是偷吃,娘让我尝尝咸淡。
    又对我撒谎。五龙走上去刮了米(41)生一记头皮,他说,你像只老鼠,永远在偷吃,永远吃不够。
    绮云端着两碟菜走进前厅,她接着五龙的话音说,你就别教训孩子了,米(41)主就像你,你忘了你年轻时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啦?你忘了我可没忘,绮云把两只菜碟重重地搁在圆桌上,她说,今天孩子做寿,是喜庆日子,你还是整天挂着个驴脸,好像我们欠了你债。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谁欠谁的?
    五龙搡了米(41)生一把,径直走到南屋里。他坐在一只竹制摇椅里,身子散漫地前后摇晃,脑子里仍然不断闪过两少年街头斗拳的画面。飘泊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五龙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旦袭上心头,总是使他昏昏欲睡。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制摇椅,他的米(41)店的青瓦房屋,还有他的疲惫不堪的身体,它们在水中无声地漂浮,他又看见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们在大水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