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漓一直靠着夹角上,半天也不活动一下,我后来一度曾想她在盯什么人,滑冰可能只是一种掩护。那可能是她的工作,可当时我以为她大概是个初学者,胆怯,又没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会滑冰又怎么能从登冰处的木板滑到夹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如果她会,为什么一动不动呢?我从她眼前滑过几次了,看到她闪动的眼神,的确就像乌鸫,非常黑,不可能像别的,但有时她的眼白闪动一下让我惊讶。我不能说像闪电,但的确有类似的效果。她不会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谁呢?我也无法知道。从专业角度看,假如她那时真的盯什么人,她这样独自一人是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夹角上,与她形成了对角线,靠姿也大致同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观察是很容易注意的到我的,因为在对角线还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人。有时我认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后的枯树、城墙、角楼,只是这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看见许多东西,看见背景如同什么也没见一样。她的身影不断被人丛抹去又重现,因此当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没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为她飞到了树上。她是很容易飞到树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会这么认为。很长时间我迷上斯蒂文森,那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银行家、董事长、诗人。银行家与诗人在我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银行家还能写出《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诗。我往松柏上看,往城墙上的角楼看,那里可不是一只乌鸫,许多只,它们就像观众注视着溜冰场,那么哪一只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去了,或许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别落在冰上。她在挣扎着站起来,我猜对了,她是个初学者。她已经站起来,又滑倒了。我穿过人丛,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挣扎。她的样子像跳一种舞,对摔倒有一种把握,如果抛开涨红焦灼的脸那真算得上一种舞蹈,可以想象舞台灯光对着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满我看笑话。再次努力,结果还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边但她已难顾及。我没去扶她,而是捡起披肩犹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几乎有些愤怒。
牵着她回到了夹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观察位置。
谢谢。
你不会滑冰?
是的,不太会。
你怎么滑到这的?
我扶着墙,走到这里。
你没有伴儿吗?
没有。
当心点,我说。
她身上到处是冰沫,却没去掸,好像它们不存在一样。
隔了一个周末,几乎同一个时间我再次看到她。上个星期夹角很空,只有树上和城墙上固定的观众,没什么诗意。现在她仍靠在夹角上,我装作不认识,从她身旁滑过,依然在她的对角线观察她。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我无法超越银行家,两个星期我未写出一行诗,甚至一个字。我希望诗人也像画家那样,面对模特不动声色,完全是技术,但我发现诗人很难做到。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现她什么?或者通过她我能表现自己什么?我对我的任何女同事从未有过想法,我畏惧任何熟悉的女人,性别的卑微感几乎与生俱来,不过对陌生女人反而有更多安全感,以致想入非非,就是说,我对不可实现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实现也不必有任何担忧,想想而已如同写诗一样。尽管如此,我觉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还是太一般了,没什么新意,与我心目中的诗歌无关,比如银行家的诗歌。银行家的诗我难以企及,但我认为是一种方向,从树上的乌鸫到纸上的观察,这是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截然不同。
纸上的女人注视着溜冰场,声音来自南方。
为什么不下来滑,怕摔着?我问。
坐这也很好,她说。
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问她是否外地人,她说来北京几年了,但是不熟悉。我问是否去过什么刹海或北海冰场。
那比这里好吗?她问。
那儿北京味更浓,比这儿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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