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会,显然有点不适,说:
你是个学究?
说实话,这话让我不高兴。如果她出于敬意,之前一直她没有看出来,这且不论。“学究”是什么意思?通常一般还要加一个老字,表明一个人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官方比如警察面对一个书呆子的口吻,这个书呆子失了窃或自己犯了什么小错。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口吻。
我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竟然谦虚地说:
我哪儿称得上,就是瞎喜欢。
我想是某种欲望害得我如此胡说八道。我桌上还有手稿,现在她千万别再对它们感兴趣,再说出点什么或许会让我再次蒙羞,于是赶快指给她窗户看:你瞧,那就是我们刚在外面才看到的窗户,下面就是筒子河,夏天打开窗子可以直接下去游泳,不过我从没下去过,下去就上不来了。
现在可以打开吗?她总是出乎意料。
现在?太冷了吧?好吧,你要不怕冷,我就打开。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满足,那天我基本上就是个白痴。我慢慢接地去封条,打开了窗子,冷风与灰尘同时扬起,吹了我一脸。我们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很美,无论如何风景对我是针清凉剂,身边的她也是好景致。故宫的冬景大气威严,中山公园一派静谧,冰场少男靓女是活动的场景,让古老的风景生动起来。不能设想没有溜冰场,否则一派冬天的威严的死寂。
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吗?
是,就是从那儿。
你有这么多书,还有这么好的风景真是幸福。
光我自己欣赏有点可惜,我忍不住说。
我这不是帮你欣赏呢?
你是谁?我转过头大胆地问。
我?我就是我呀。
你真的欣赏?
不欣赏到这干吗?
她的回答,我的提问,都带有日暮黄昏的寂静。我想问她的欣赏是否包含了我的书,但我知道不能问。或许她已回答了,或许没有。
好了,我该告辞了。
不喝杯茶吗?
不了,我还有公务。
公务?
以后有机会吧。
无法挽留,也无心挽留。我送她出门,到了胡同口,天已放黑,她伸出手来,非常瘦的一双手,尽管只是轻握了一下已感到一种尖锐的力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个女孩的手,而是握住了某种尖锐烫手的秘密。
希望还能在冰场见到你。
不欢迎我再次拜访吗?
欢迎,欢迎。
她伸手拦了辆车,没有回头,坐上车消失在街市中。
出门时魏大妈在水管处接水,看见了我们,回来时魏大妈显然有意等着我:这么快就送走了?我心情沉重,应付了一句。挺好的闺女,大大方方的。我呵呵着回到了房间,心里七上八下。公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转开了。我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我的生活中会出现——我不敢想了。她是习惯用语,还是有意的暗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暗示?
窗子还开着,因她而开,冷风袭人,冰场亮起了灯,放着音乐,灯光照亮了中山公园与故宫的红墙,没有冰场的灯光那里是旁大的阴影,角楼在节日才会亮起宫灯。幸好有冰场,有音乐,有活动的人群。我想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们的相识是自然的,应该不在她执行务之内。我是个规矩人,单位和街道都可以证明,这点没什么可担忧的。我写诗,日记,日记从未落入别人之手,诗也没问题。我的诗问世为数不多,都发表在允许的出版物上,说不上什么倾向,也谈不上隐喻或象征,只是个人味道,这与我的诗风有关。我承认诗人通常被认为是危险群体,喜欢结社聚集,但我不在其列。我从未参加过任何诗歌活动,当然不会查到某次活动我的签名。我发过一些诗人的诗,可能多少有些疑问,但也只是疑问,而且我并非作者,说到联系也止于短签与稿费,大体都是“大作发表,稿费已寄,感谢赐稿”之类套话,没有更深的交往,就算从最严格的意义,我也只能算是细枝末节。此外我确实有某种嗜好,比如我喜欢观察陌生女孩,观察她们的着装步态曲线,但都可以归结在美学范筹,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想法,偶或在纸上有轻薄之意也是改了又改,最终消失于无形。退一千步说,就算我对女人有什么不轨行为,被记录在案,那也属于派出所或联防管辖范围,是另外的问题,两码事,那方面量刑已相当完备,法制健全,该多少年就多少年,那是应得的。这事扯远了,在我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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