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门(29)

2025-10-10 评论

    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倪先生,我们是多少年的忘年交,这个街道知道并且掌握,不是秘密。街道曾多少劝说老人将屋内标语口号涂掉,也动员过我说服老人,我没办到。老人的房间去年上了香港报纸,有过一个访谈,说了一些尖锐的话,成为新闻人物,但那已是去年初的事了,也没听老头说有什么大的麻烦。最近老头应该没什么动作,身体不好,每况愈下,难道又写新的文章了?我一直劝老人将自己过去的译作重新整理再版,我都可以做这件事,但老先生就是不听。我一直为老头的姿态担心,我觉得不如做点文化建设更现实也更长远,其实这也是老头教育我的观点,可他老人家自己却相反。他总是说自己已是过逝之人,现在活着就是要替死去的人说话,让历史的他活生生存在于现实之中。
    一晚上心事繁忙,认真检点,没有结论。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样,正书读不下去,上班也没人可谈这件事,这件事构成了巨大的悬念。每天除了去报社的日子,大量时间只能读一些侦破惊险武侠小说来打发,像书中没有尽头的悬念一样,等待进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往对这类书不屑一顾,这次还真读进去了,而且觉得相当不错。《007》系列看得我昏天地暗,爱情、惊险、迷雾、荒凉构成了一个过去不曾认知的想象世界。这期间去了一次倪先生的“故居”,与往日又有不同感受。老头正要出门准备去图书馆阅览室,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的到来他总是十分高兴,双手拄着手杖与我面对面坐下。问候了老人身体,每次问都摇头不想谈身体,嘱我以后不要一见面就问身体。我总是难改,不为别的,主要每次到老人这儿来都像进入另一世界,老头仿佛一代大侠,古墓派的掌门,“007”中疑团最终的纠结者。的确,老人像活着的“文物”,每次见面都要适应一会才能获得现实感。老人身体不好但是精神癯铄,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在读《007》和《神雕侠侣》,老人十分吃惊,迷雾般的眼睛瞪了我半天,我向老人保证这些书值得一看,充满了陌生的想象力。老人显然看出我神态反常,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正是我想问老人的。老人问我为什么想起要读这类东西,老人知道我的文学趣味相当纯正,我们的谈话中从未包含过这类书,我说这类书也该看一点,了解一下大众的趣味。大众?什么大众?!老人有些激动,老人一激动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大众趣味都是被引导的,你知道“文革”也是大众趣味吗?大众的趣味就是意识形态。老人真厉害,但也正是老人厉害的时候我发现老人依然清醒地活在现在,“故居”完全失效,甚至纷纷脱落,老人崭新如同刀锋,如同他一身的阳光。谁拥有大众的权力?你还是我?大众真的存在吗?谁在使用大众这词?大众趣味不是被号召的就是被麻醉的。

    无法同老人争论,我只有听的份,从来如此。事实上我赞同老人的观点,只是我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读起了这些书,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访吗?我不知道,我想说,但始终说不出。我要提醒老人?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我自己?这是无耻,我还知道无耻。
    周末冰场的音乐总是与往日不同,溜冰圆舞曲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这支曲子了,听了总有10年了,应该中79年甚至78年就就开始放这支曲子。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支曲子那种兴奋神奇之感,让我想到雷诺阿幸福的舞女,那还是更早在图书馆大殿看到的画册里的雷诺阿。喜欢雷诺阿,不喜欢劳特累克,后者只有肮脏和放荡。雷诺阿是多么明亮,就像这支激动人心的曲子。我还是决定去冰场,为什么我不能暗中观察她?我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着装,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风镜,这样她绝对不会认出我。问题是她还会去冰场吗?如果她在会不会滑完冰顺便到我这来?我究竟在家等还是去冰场?最好是早点去,注意她的动向。
    我等了她两个小时,直到天要黑了也没见她出现,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紧张地等待,直到过了八点,我想她不会来了。过了八点半,到九点了,彻底不可能了。这一天过得不好,为什么要盼着她呢?是防还是盼?一方面踏实下来,一方面心也空了。这个星期完全是为她过的,可以说无时无刻,但是好像突然什么都没了。下个星期还是多么遥远,还要这样过吗?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级台阶,看希区柯克,这个星期她不来下个星期她一定会出现,对了,也说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来,阅读,直到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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