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接手一个班,一个学生也不认识。开学的第一天,已被开除的边茨大模大样坐在我的课堂上。下课后丹巴尼玛告诉我:边茨已不是班上的学生,他上学期就被开除了,他打了前任班主任。丹巴尼玛是这个班的班长,告诉我是他的义务。此外边茨攻击前班主任老师与丹巴尼玛有关。丹巴尼玛管理边茨,两人发生冲突,前班主任自然站在班长一边,并且一向如此。结果边茨大打出手,波及到前班主任,前班主任眼被打肿了,牙出了血。显然,在一种语言中这是个非常可怕的学生。第二天一上课我来到大模大样的边茨跟前,问边茨是否已被学校开除,边茨脸红红的,同学们都笑。边茨晃着身子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边茨当时是怎么想的,在新老师而他难道可以蒙混过关?不过他倒是没向我挥拳头,一问他他就离开了。这给了我不错的印象。
边茨离开了教室,但并没离开校园,每天一如既往地随着上学的人流以及后面跟着的狗来到学校。上课前以及课间,边茨照样与同学短暂的打闹、说笑、嘻嘻哈哈,推来推去,或是向谁挥拳发狠。铃声过后,校园奇迹般地静下来,边茨一人留在教室外。有时边茨不知去哪儿了,有时又回来了,有时在教室外窗户下斜背着书包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偶尔,实在无聊,边茨会拿出卷了边儿的课本在炫目的阳光下翻两下,然后放回书包;有时换一本,看两眼又放回去。有时在地上画什么,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注视着太阳。一旦教室有什么动静,边茨会立刻站起来,把生满雀斑的瘦瘦的脸印在护窗网上,同时也印在对面逶迤的雪山上。学校坐落在圣山脚下,因此从教室窗子望下去也可以说是俯瞰着拉萨河,俯瞰着河对岸的群山,那么边茨印在窗网上也就等于印在了窗外的群山上,同时也印在了教室的墙上,那时候如果是班上集体唱歌,边茨就挂在窗网上同他过去的同学一起歌唱。
我看到卓姆的影子是不久之后的事情,由于卓姆的影子又看到许多别的影子。那阵子卓姆的黑影子有时会与边茨重叠在一起,两人闪闪烁烁,拉拉扯扯。通常这是在下午放学后校内已静下来时候。彼时黄昏布下各种影子,他们在众多影子之中总是冲我而来,又攸忽而去。接近我,又躲闪我,弄得我也神神经经,越发目不斜视。如果说边茨已不属于学校,但会留下影子,还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灵魂总会留下影子,那么那个含胸的花白辫子的老人是谁呢?难道边茨演变出的另一个影子?一种双人影?
我从没想到那可能是边茨的母亲,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祖母级的看上去不是来自地狱更像是来自天堂的影子因为白发不可能来自地狱,只可能来自天上。所以我倒没有任何恐惧,我认为是边茨的影子不肯离去(我对边茨有愧)才搞出了花样,搞出了几何形的目光、几何形的墙角,甚至,让天空布满了倒影。我当然知道我的内心也多半有了四度空间的东西,尽管四度空间我还不能完全接受。我知道,某种语言在我心中起了作用,我目不斜视,从教室走向我的石头房子。既然四度空间发生在心灵,那么最好还是由心灵处理,就像处理梦一样。
但是,有一次,让我没想到,影子居然拦住了我,使我几乎摔了一个跟头。同时我听到影子叫了我一声“老师!”,我听出是边茨的影子发出的。边茨的声音让我回到了三度空间,我看到边茨与卓姆拉拉扯扯,好像边茨要走卓姆不让走。她们在墙边上,一会儿闪出来,一会儿缩回去。我看到最后边茨使劲推了一把老人,把老人一下推到了我的面前,边茨自己闪到墙后去了。
老师,我阿妈找您。
边茨在墙后说。
我看到卓姆垂着花白辫子,含胸,低首,双手合十。
并不看着我,只是对着我: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让我们孩子上学吧。
我向老人解释边茨已被开除,这是上学期的事情,我不是当事人,得找教务处,校长。可老人不听,经继念经般的恳求。起初,老人还闭目合十对着我,后来慢慢的,慢慢的,扬起头对着我的脸,甚至越过我的脸,直指苍穹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卓姆的眼睛,那越过我的仰望苍穹的瞳孔上,有两块白点,是明显的白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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